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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们声音被AI“偷走”之后 告都告不过来(图)

    AI窃取声音并克隆正在全世界范围内发生,国内外的配音员都担心他们的声音被取代。(视觉中国 图)

    很长一段时间里,安然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被“偷走”了。安然是一位入行约五年的配音员。2025年6月,一位同行无意间发现某个地产楼盘宣传片中的声音和她几乎一模一样,发消息向她询问。

    安然有些意外,她并没有为这条广告配过音。但打开链接一听,里面确实是她的声音,不过听起来很机械,语调没有起伏、毫无感情,节奏和停顿也很奇怪。她想起之前曾为其他楼盘的商业宣传片配过音。安然怀疑,自己的声音被AI“窃取”了。

    配音演员武扬不止一次遇到类似的情况。他无意间发现某家保险公司发布的一条有关父亲节的视频里,声音与自己很相似。在社交平台发帖维权后,一位自称是该保险公司委托的第三方视频制作公司的工作人员联系到他,提出用3万元购买这条父亲节AI视频配音的声音版权,但武扬对这一“把侵权变授权”的行为并不认可。此事经过双方协商,最后以和解告终。

    2025年5月,一家火锅连锁品牌“潮发”的宣传片同样使用了与武扬高度雷同的声音。武扬将这段配音反复听了五六遍,发现“有点平,有点机械”。他两年前曾为一家火锅品牌的宣传片配过音,对比后,他发现两条广告相似度极高,内容都是强调产品由无人车配送、很新鲜的特点,声音有95%以上的相似度。

    于是,武扬的配音经纪人找到曾经合作过的火锅品牌“九亩地”询问情况。之后,“潮发”的工作人员联系武扬道歉,称所在公司为“九亩地”的母公司,并解释“视频是由第三方制作,公司对此并不知情”。他们从第三方获悉,当前的宣传片配音是从与武扬之前合作的视频中“复制”,目前该片已下架。

    南方周末记者联系该名工作人员,他自称为“潮发”品牌部员工,承认“确实有可能是第三方去用这个东西”,至于第三方具体如何操作,他们也“不知道”,“我没跟第三方签合同,变成我哑巴吃亏了”。目前,双方尚未就赔偿金额一事达成一致。

    6月25日,知名配音演员阿杰公开发帖称,目前在各大主流视频、短视频及社交平台上出现了众多未经他授权、擅自采集他的声音并利用AI技术生成与他声音高度相似的AI音频或含有该类AI音频的视频。他的经典配音角色包括《甄嬛传》的温实初、《笑傲江湖》的林平之、《名侦探柯南》的工藤新一等,参与过《全职高手》《古剑奇谭》《仙剑奇侠传》等多部影视作品的配音创作。他说,这些AI音频严重侵犯他的个人权益,他将依法追究相关方的责任。

    对于更多没有签约公司的配音人员来说,声音被AI“偷走”后,他们往往更显势单力薄,维权困难重重。这一现象的出现也使得配音演员的生存境况变得更为不易。

    具有“可识别性”的声音权益受到保护以目前的AI技术而言,克隆声音的门槛非常低。剪映、MyVocal.AI、魔音工坊等软件均可以进行声音克隆。以剪映为例,只要点击“克隆音色”按钮,上传音/视频或者直接朗读、录制一段几十字的文本,进行音色采集,等待几秒钟后便可生成克隆音色,其中还有“保留口音版”与“标准发音版”可供用户选择。

    南方周末记者上传了一段由自己录制的音频文件,成功生成了克隆音色,并且该模型能高度还原记者本人的某些口音或发音特点,音色几乎完全一致。

    安然的声音被某地产楼盘的宣传片克隆之后,她点进发布这条广告的视频号“绿城海棠映月”,发现从2月开始,该视频号发布的五十多个视频广告都使用了她的声音,再加上该公司在其他平台发布的内容,她的声音总共在八九十个视频中出现。按照她的配音报价粗略计算,这些配音作品大概价值几万元。

    安然私信这些视频账号,希望对方下架视频,公开道歉并赔偿损失。之后,自称山东德州绿城海棠映月的工作人员联系到安然,了解她的诉求后,称会处理此事。第二天,绝大部分视频都被下架,但对于安然的其他赔偿诉求,并未积极推进。南方周末记者联系该工作人员,对方表示他不了解情况,“又不是项目上(的人)”。

    事实上,因AI复制声音而导致的法律纠纷在国内外并不少见。其中最知名的可能是好莱坞演员斯嘉丽·约翰逊指控OpenAI的ChatGPT非法使用她的声音。早在2023年9月,OpenAI的CEO山姆·奥特曼就曾询问她是否愿意为ChatGPT配音,遭到拒绝。在GPT‑4o发布的前两天,奥特曼再次联系她的经纪人,请她重新考虑。但没想到,两天后,OpenAI就在未经她本人同意的情况下推出了酷似她声音的语音版本“Sky”。

    对此,OpenAI辩称“Sky”使用的并非约翰逊的声音,而是另一名专业演员的声音,但出于配音人员隐私保护的考虑,他们不能透露对方的姓名。但是,考虑到对约翰逊的尊重,将暂停对“Sky”的使用。


    美国影星斯嘉丽·约翰逊曾指控openAI的ChatGPT非法使用她的声音。(视觉中国 图)

    2024年5月,一对美国夫妇起诉Lovo公司,称他们录制广播稿的声音被该公司克隆,这些声音已被无数用户下载使用,出现在Youtube视频、聊天机器人等场景中。诉讼文件显示,Lovo承认,它使用了数千个录音对其技术进行训练,而这些录音总共有几千个小时。

    几乎同一时期,国内一桩AI“偷走”声音的诉讼也尘埃落定。配音员殷女士曾与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合作,录制几部有声读物,之后,该公司将这些录音制品提供给一家软件公司。这家软件公司又以这些录音制品为素材,进行AI化处理,生成了一款文本转语音产品并对外出售。而后,某科技公司采购了这款产品,生成了名为“魔小璇”的文本转语音产品,并在软件平台上销售。

    法院审理认为,本案中被告某文化传媒公司对录音制品享有著作权等权利,但不包括授权他人对原告声音进行AI化使用的权利。最终,法院判决侵权成立,要求被告某文化传媒公司和某软件公司赔偿殷女士经济损失25万元。

    本案的审判长赵瑞罡在接受央视新闻采访时说,民法典第一千零二十三条第二款规定:“对自然人声音的保护,参照适用肖像权保护的有关规定。”从法理上看,声音权益属于人格权的一部分,并且声音权益受到保护的前提是具有“可识别性”。

    根据中国裁判文书网,法院审理认为,对于人工智能技术处理后的声音,只要一般社会公众或者一定范围内的公众根据音色、语调和发音风格,能够识别出特定自然人,则该自然人声音权益可及于该AI声音。

    任相雨是本案中殷女士的代理律师,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配音演员给企业的配音行为,通常涉及著作权的问题,“产生著作权之后,如果企业再把这个作品拿去投喂AI,(用它)训练出来的声音,又跨到人格权这样一个领域,我们所探讨的声音权,实际上是属于人格权的一部分。”

    如果企业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使用这些AI克隆的声音进行新的视频制作和宣传,属于侵权行为;而如果是企业委托第三方制作公司来制作视频,“可能要承担连带责任”。“有没有尽到一个应有的审查义务,要参考这方面的因素。”任相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音色不值钱,配音员的处理值钱”武扬是科班出身的配音员,入行已经十一年了。他做过许多影视配音,包括《血战钢锯岭》的男主角戴斯蒙德·多斯等角色。疫情期间,他回到老家山西,更多地从事商业配音。

    配音员通常和配音经纪人合作,由经纪人对接客户,如果觉得客户的要求与配音员的条件相匹配,他们会让配音员先试音,大概发一段二十秒左右的样音给到客户,如果对方满意,配音员再交付配音成品。

    刚转到商业配音时,武扬为了接到更多配音单,每天都在不断试音,可能试了十个,最后只有一个被挑中。他还加入了一些配音接单群,有时候一个配音单发出来,会有几十个配音员抢着去试音,竞争这一个名额。

    时间长了,武扬接到的配音单慢慢多了起来,一个月收入能达到几万元。但与此同时,他明显感觉到,整个配音业的行情一直在往下走。例如,广告的配音报价正在不断下降,而且近几年配音科班生的就业形势不佳,越来越多人涌入商业配音的领域,价格“就会压得更低,你不配,有的是学生想配”。

    在国内首例AI声音侵权案中,配音师声音被AI化出售,获赔25万元。(视觉中国 图)

    AI配音的出现让行业雪上加霜。一般来说,在最终广告成品制作完成前,制作方会先给甲方看一个粗略版本,这时候声音部分就会用到“预配音”,也就是请一些报价较为便宜的配音新人来录制,之后成品再请更为合适的配音员来录音。

    但武扬发现,现在很多预配音都开始使用AI录制了,客户会未经同意克隆某些配音员的声音。不过,通常他们都不会追究,一方面考虑到是内部使用,另一方面,最后的成品一般也会请被克隆的配音员录制。

    武扬觉得即便如此,这仍然是不合理的,“预配音(即使)让一个学生去配,也是得给钱的,这也是一份劳动力”。而且,有时候如果甲方要求不高或者为了赶时间,“可能AI版的直接就上了”。

    在国外,AI语音克隆对配音演员的冲击也不容小觑。一位澳大利亚配音演员因AI语音克隆失去了工作,在半年到一年的时间里,为YouTube视频配音这样的小型配音工作减少了90%。有些配音演员的收入因AI语音克隆减少了40%到50%。除了工作被取代,有配音演员担心,整个行业的配音质量会下降。

    这也是武扬难以接受的一点。在他看来,AI克隆出来的声音很机械化,没有太多的情感表达,但是却被客户采用了。这样一来,“就会怀疑我还要不要去丰富自己的业务?这种垃圾片子都能上去,那我还钻研什么?执着什么?”他说。

    在安然的配音工作中,她经常反复琢磨,很多字的发音都需要根据不同语境去揣摩,是更偏向口语化还是标准化;表达上也需要根据不同文本进行调整,有的需要更沉稳,有的则要求活泼一点,这些都需要配音员在节奏、语气等方面进行把控。

    “音色不值钱,音色就像每个人的指纹一样,它只是一个身份的区别。但是在这个音色背后,配音员的处理是非常值钱的。”武扬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他认为,如果整个行业都对配音作品有较高的审美要求,那他是“不怕卷的,就比谁的业务能力强,怕的是现在大家没有要求,就比价格”,而“AI又不要钱”。这些年,他知道自己的业务能力比刚入行时精进了,但依然面对的是日趋下降的报价行情,无法收到正反馈。

    安然也在担心,万一有一天配音行业没有人愿意用真人去表达,没有“真听真看真感受”,那么“接触的东西都是AI的,AI再采集AI的,那可能碳基生物真的成了硅基生物的营养供给站”。久而久之,对人们的审美会带来负面影响。

    武扬正在考虑转行。随着AI“偷走”声音的侵权事件日益频发,他担心有一天满大街都是自己的声音,“告都告不过来,大企业能赔,两元店用了我的声音,怎么维权?”

    南方周末记者 翁榕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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