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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25家休学中心 接不住2800万抑郁青少年(组图)

    一个超过240人、名为“休学机构考察”的群聊里,汇聚着奔波在全国各地、只求为自家休学的孩子觅得一个理想去处的家长们。

    发言通常以家长(绝大多数是妈妈)介绍孩子情况开启:年龄跨度从13岁到19岁,初中生居多;男女比例大致相仿;有的孩子休学过不止一次;孩子的种种表现中,“不想出门、没有社交”,“在家黑白颠倒、整天玩手机”,“对父母不信任,说不到一起”,是许多家长共同的困扰。

    入群前,很多家庭都尝试过心理咨询与治疗、药物治疗、物理治疗等等。焦虑从字里行间溢出来。“天天上火,口腔溃疡都没好过,熬吧”,一位高中休学两次的19岁女孩的妈妈说。

    求“药”心切的家长将目光投向了休学机构。据凤凰网不完全统计,目前面向休厌学青少年的社区/基地在全国至少有25个,在与“躺平”文化紧密绑定的大理分布最多,其余散落于有大量“海淀妈妈”的北京、科技之城杭州,还有近年来崛起的新一线城市成都等地。

    不同休学机构的特色各异。有的主张“完全接纳”,以“躺平”“摆烂”“休学搭子互助”为特色;有的主打自然疗愈,让孩子们在依山傍水的环境里诵经、劳作、读书;还有的休学中心综合心理咨询和趣味活动,戏剧、塔罗牌、cosplay甚至是王者荣耀都会出现在课表里。差异里也有共性:在休学机构,通常没有固定的作息安排,没有一定要上的课,也没有老师和学生之间泾渭分明的权力关系。

    休学机构在全国遍地开花的背后,是青少年群体日益严重的心理健康问题和蔓延开来的休学现象。《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显示,我国抑郁症患者中18岁以下超过2800万人,占比达30.28%。另据《2024儿童青少年抑郁治疗与康复痛点调研报告》,接受调研的1232个孩子患有抑郁症等精神障碍的家庭里,有过休学经历的孩子占53.85%,平均休学次数为1.71次,第一次休学的平均年龄为13.74岁。

    前述报告还指出,与其它治疗方式相比,改变生活方式(如运动、调整饮食作息等),是最多家长认为治疗效果好且稳定的选择。休学机构的涌现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一个理想的休学机构,应该要回答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孩子们需要什么?当十几岁的青少年与传统教育体系偏离、脱轨,他们被复杂的情绪缠绕。有自我怀疑,“为什么别人都能坚持,我却不行”;有羞耻感,“走大街上我都怕人家认出来,我怕他们笑我”;也有迷茫,“不上学我还可以做什么,我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他们想要认识有类似处境的同龄人,渴望不安全感被抚平,也期待在精神上得到引导。

    凤凰网联系上6所休学中心,也和7位尝试过休学机构的青少年或孩子家长聊了聊。在花样繁多的休学机构之中,焦灼的家长和艰难疗愈自己的孩子们,能找到心中的应许之地吗?

    5月的一个周六,几个家庭聚在北京六环外的一栋二层小楼。当日是一家休学机构的开放日,穿着邓布利多COS服的创办者在台上介绍着心灵陪伴、博雅教育、项目式学习等理念,直到一句“游戏也是教育的载体,王者荣耀也可以是课程”,让台下的陈丽敏微蹙起眉。

    今年42岁的陈丽敏是一名初中老师,她循规蹈矩的生活在这个春天被骤然改变:读初一的儿子晓哲从不想写作业、和同学有矛盾,逐渐发展为在学校总喘不上气、晚上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最后她只能给孩子办了休学。三个月以来,陈丽敏“四处找方法”,中药吃了,心理咨询做了,收效甚微后她在网上搜索起休学机构。于是这天,顶着漫天飞絮,她带着13岁的儿子一早从河北保定驱车来到北京。面对接待他们的老师,她的第一句话是,“他老玩游戏,眼(睛)疼”。

    到了家长交流环节,陈丽敏按捺不住疑问:“还要让孩子打游戏吗?孩子在游戏里出不来怎么办?”

    儿子晓哲这时插话进来:“其实我不是爱玩游戏。白天我妈上班去了,我妹上学去了,我爸不上班(晓哲休学后,爸爸请长假在家陪他),也整天躺在家里玩手机,我有什么意思?”陈丽敏苦涩地点点头。

    谈到游戏,在场的另一位16岁的北京男孩嘉辰也有话说——客观来讲,他无疑是一个游戏少年:休学两年半以来,他常常在原神、和平精英等游戏编织的虚幻世界里酣战到深夜两三点,直到眼花背疼才停下,还为一款游戏充过十几万元——“我在现实中得不到的快乐都可以在游戏里找到,如果没有游戏,我早就无聊到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两年半的休学时长让嘉辰爸爸已然有历尽千帆之感,“我现在觉得游戏是救孩子命的东西”。

    休学、厌学的青少年常常同时被贴有网瘾少年的标签,一些孩子被父母强行送进“戒网瘾学校”,被关禁闭,被体罚,被殴打。而在大部分休学机构,孩子们能得到充分的手机自由、游戏自由。

    “如果你认为通宵打游戏、有网瘾的孩子都是瘸腿的残废,请不要断然扔掉游戏这根拐杖,否则瘸子很难活。我们要在生活中构建他真实的乐趣、社交和意义感,把瘸腿治好了,拐杖自然就不用了。”在大理和成都运营着面向休厌学青少年营地的陶乐茜说。

    对于游戏,陶乐茜认为堵不如疏。有个14岁女孩被爸爸形容为“打游戏打得昏天暗地”,来到营地后,陶乐茜为她设计了一个“游戏陪练”的职位,有两个要求:一,带营地其他小伙伴一起打游戏;二,给她爸爸讲解一款游戏,“如果你做到这两点,你不仅可以随便打游戏,我还给你发工资”。女孩很开心自己的领导力被看到了,和父亲的关系也在借助游戏的互动中转好。

    ◎ 在陶乐茜营地,孩子给家长讲解游戏

    苏州一所休学社区的负责人霍登山也见证过一个男孩的转变。他17岁,从初三起辍学,刚到社区时沉默寡言,每天闷在房间里打游戏。后来霍登山了解到,他父母长期在外务工,把他留给了爷爷奶奶,而老人对他最常说的话是,“你看看人家的孩子”。在家里得不到足够的关心,但在游戏里,男孩打到了很高的排名。“看到有那么多人愿意和他一起玩,给他那么多的赞赏,他觉得特别有成就感,慢慢地就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虚拟化了。”霍登山分析。

    得知这个男孩对中医感兴趣,霍登山帮他联系上一位中医老师,教他刮痧、理疗,几个月后他决定到中医馆上班。最近一次联系时他告诉霍登山,他现在也打游戏,但只是作为一种放松的方式,“我要学很多东西,要治病救人,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沉迷网络是果不是因。”陶乐茜强调。她开过20多次面向家长的游戏科普工作坊,邀请游戏大厂的资深策划师给家长讲解游戏设计的原理,也请心理咨询师分析青少年沉迷游戏的心理学机制,告诉家长如何通过孩子的游戏行为获知他们的“心理缺口”——可能是通过短平快、杀时间的游戏缓解焦虑,可能是在一关又一关的打怪升级中获得成就感和意义感,也可能是借由游戏维系友谊或是寻求现实中找不到的陪伴。

    在陶乐茜看来,理解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父母做出改变。工作坊开始前,她会先让家长填表回答几个问题:孩子平时玩哪些游戏?游戏里有哪些操作?他在什么样的情绪状态下会玩游戏?玩完后他的情绪有什么变化?

    “你回答了这些问题再说让孩子戒游戏。如果答不上来,我建议你先回家观察一下;如果孩子不让你观察,首先要改变的是你们的亲子关系。”陶乐茜说。

    家长们急于看到变化。但对于孩子而言,从休学到走入一间休学机构,通常需要不短的时间才能积攒起足够的能量。

    第一个阶段常常是睡觉。休学后的头几个月,14岁的陈冉终于找回了之前被课业挤占的睡眠,睡得黑白不分,“太困了”。

    几个月过去,她开始做一些上学时没时间干的事,画画,漫无目的地逛商场,逛公园。她给学校里的朋友发消息,夜里十一点多才收到回复——那时朋友刚写完作业,“基本没有人能讲话,非常孤单”。

    休学后的负面情绪不止于此。拿到休学通知书那天,陈冉想象中的轻松没有出现,反而是被自责、焦虑和愧疚自此缠住,“这点困难我都坚持不下来,以后进入社会怎么办”“别人会不会对我有看法,我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又要让妈妈难过了”等念头每天交替攻击她。

    还有不上学和生病混合带来的羞耻感。开放日上,晓哲解释自己为什么总在家打游戏时也说到,“上外面转悠去我也不敢,走大街上我都怕人家认出来,我怕他们笑我”。实际上,休学孩子出门难是一个普遍的问题。一位接触过上百个休厌学孩子的心理咨询师告诉我,很多孩子休学后都不愿意在工作日出门,尤其是正处于青春期的初中生,“他们会很不好意思,害怕异样的目光”。

    推动当时16岁的周子渊出门的是对改变的期待。精力恢复一些后,他吃过药,也试过心理咨询,带着经历过多次失望后刻意压低的期待,他从北京只身前往杭州,开始了在一家休学机构(他称之为“小屋”)为期一个月的尝试。中间他有事回了趟家,飞回杭州的路上,心里的轻松和雀跃让他意识到,“这个地方来对了”。一个月后,回家前夜,他甚至爆发了严重的分离焦虑,在小屋后院坐到凌晨四点。之后不到一年里,他又去过两次。“一个几乎完美的乌托邦”,他这样形容。

    周子渊的手机里有一个专门为小屋建的相册。翻看着当时的照片,他被一种感觉击中,顿了顿,他找到了合适的词,“安全感”——“在那里,无论情绪还是其他方面有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很肆意地表达我的想法,可以被托住,可以被完全接纳。”

    描述小屋的日常生活时,周子渊又两次提到“安全感”。安全感来自于每个孩子都会被分到一位陪伴者,而所谓陪伴,用他的话说就是“一起疯一起闹腾”。更根本地,安全感来自于陪伴者“都随你”的态度:他早上不想起床时,陪伴者说,“好,你接着睡”;他有时不想上课,陪伴者说,“走,我们去玩”;他馋好吃的时候,陪伴者也会点上外卖,叫他一起吃。

    这种安全感,是周子渊在过去生活中很少有的,即使是在家里。小时候他在学校被老师批评、被同学孤立,他妈妈知道后说,你要是没有错,老师为什么要说你,同学为什么要那么对你?慢慢地他产生了一种感觉,“家庭并不是一个我可以放心倾诉、完全依靠的地方”,后来他和父母的沟通越来越少,大多限于他们问他成绩、他回答,而他几乎不会主动和他们说什么。

    很多时候,孩子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彻底放松的空间,即便什么都不做。嘉辰休学半年多后,妈妈林婷带他去过一个休学机构的线下营。五天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有桌游、剧本杀、魔术、沙滩运动会、烧烤,林婷满怀期待。但到了那里,嘉辰很少去参加活动,也不主动认识其他人,一直窝在酒店房间里打游戏。林婷在一旁看得焦虑,也觉得自己很失败。几个月后又有线下营,林婷不抱希望地提了一嘴,没想到嘉辰很积极地说要去,因为“那里很包容”。

    在“过来人”周子渊看来,青少年休学后,安全感是一个最普遍、也是应该被首先满足的需要,“尤其情绪状态比较严重或比较急性的阶段,当务之急是先让他缓下来,放松下来,一直紧绷着是好不了的”。

    周子渊最后一次去小屋已经是两年多之前的事了,“它一直会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乌托邦,只是我不再那么急切地需要它了”。

    周子渊无疑是幸运的,一次就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休学机构。更多家庭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试错。

    5月那个开放日当天,陈丽敏的儿子晓哲入住了这家休学机构。给孩子买好生活用品,离开北京前,陈丽敏最担心的是他的失眠。三四天后的夜里,她在河北的家中接到电话,晓哲哭着说自己睡不着,很痛苦,最初几晚有老师陪他,“后来人家让他走向独立”。陈丽敏听得着急,“他晚上需要人陪着,跟他聊天,要不他焦虑,一直胡思乱想”。

    以博雅教育为核心的课程体系也让晓哲觉得不适应。老师充满激情地讲苏格拉底、弗洛伊德,想引导孩子思考,但对于13岁的晓哲来说,这有些太深奥了。加上机构刚开始招生,晓哲之外只有零星一两个孩子加入,他找不到玩伴,大把的空闲时间里只能一个人玩手机。

    深夜电话里儿子的哭腔让陈丽敏心里格外难受。一周后,她去北京接回了晓哲。

    陈丽敏及时止损。还有一些孩子在休学机构待过数个月甚至一两年,但回头一看,只觉得“稀里糊涂”。

    沈艺彤的15岁在北京一家休学社区度过。我问她在那里都做什么。“其实我也不太记得了,”她想了十几秒,反问自己,“我一整年都干啥了?”在她不多的记忆里,那里很自由:她有时醒得早,有时醒得晚,想参加活动就跟着参加,打羽毛球,玩桌游,上一些“不是很有学习的感觉”的课,都不想参与的话就到处晃悠晃悠。

    ◎ 沈艺彤休学后的艺术生活

    她之所以待了一整年,只因为这是她妈妈的决定,“我只要在家就会刺痛她,我出去随便干点啥也比在家里待着强”。

    同样是被妈妈的焦虑推动着,陈冉先后在上海两个休学社区各待过两个月。社区的周边环境不错,依山傍水,但她待过之后“反而更不舒服了”。

    陈冉用一个词总结两个社区的共性:敷衍。宣传单上写得丰富:爬山、扫除、学画画、学外语……实际上,没有内部管理规则,没有日常活动计划,没有系统的教学体系。有时看着社区小院里被散养的鸡群,陈冉觉得自己和它们没什么区别,“感觉那儿像老年疗养中心而不是学校”。

    更让她看不惯的是休学社区里老师和学生的相处模式,“感觉老师在故意讨好学生,为了让他们继续付钱留在那里”。比如,老师会刻意学一些时下的网络用语,和同学互称“宝宝”,夸人“萌萌嘟”,或是时不时冒出一句“要鼠了”——在陈冉看来,他们“一点老师的尊严都没有”。

    ◎ 陈冉去过的休学社区之一

    还有些时候,做出“试错”这个判断的是家长。

    许凌的儿子在北京一家休学机构待过两年,而这一度导致她家矛盾激化。许凌告诉我,最开始选择那家机构是因为“没有作业”,这让“一到周末就要写七八张卷子”的孩子,以及经常在家长群里被老师点名“你家孩子没写完作业”的她都觉得很惊喜。但去了之后,她看到了自由的另一面:老师们提供的更多是陪伴,缺乏精神层面的引领,也不管作息,“孩子一整个失去方向的感觉,蒙了”。正处在青春期的儿子“在那边很舒服,不想出来”,她和丈夫试图沟通,但每次沟通总会引发又一轮的争吵。

    许凌不后悔当初的尝试,但坦言自己“冲动了”,“既能让孩子探索自我,但是又不会太自由太松散,还是很难平衡的”。

    “面向休学青少年的人生中转站”,北京某休学机构的简介中这样写道。那么,下一站是哪里?

    霍登山见过不少家长,刚到休学社区时都说,“我不指望我的孩子以后有多大出息,我只希望他把生活作息调整过来,健健康康的就好”,但继续聊,他发现家长们“其实都是满怀期待”。

    从孩子休学起,一个沙漏悬在许多家长心里。他们谨慎地算着流沙的速度,或快或慢。当沙漏空了,孩子就该复学了。对于这种心态,霍登山形容为“种下一个西瓜秧,立马就想吃西瓜”。

    陈丽敏也不例外。晓哲今年三月正式休学,按照规定,休学期为一学年。不过陈丽敏有自己的计划。她准备九月先给晓哲“找个班待着”,之后再补手续,“其实这个休学制度也不太好,应该孩子准备好就可以去”。我问,还剩三四个月,来得及吗?“也得看孩子,”陈丽敏的语速放缓,“他恢复得好就早点去,不适应的话咱们就往后错。”不过,一年为止。

    “机构也不是长久之地。还得让他回到学校,接受正规的、传统的教育,得跟着大流走,”陈丽敏的声音恢复了一个初中老师的干脆果决,“怎么也得走完这三年,哪怕是混也得混过去。”

    想要“特效药”、对短期内复学有明确要求但不关心孩子心理变化的家长,是陶乐茜不太愿意接触的。营地活动之外,她也做面向休学青少年的一对一家庭教练陪伴服务,和家长沟通时她会提前说清楚时间周期:前期的家长工作需要1-1.5个月,用于和家长调研、了解孩子的兴趣和雷区,下一步是和孩子建立关系,需要1.5-3个月,持续支持孩子还需要4-6个月。复学则是到最后一个阶段、孩子状况稳定后才会被提到的话题。“家长有不着急复学的认知,是最难能可贵的资源。”陶乐茜说。

    父母对复学的急切也会化作沉重的负担压在孩子心上。休学的四年里,周子渊复学过三次,“每一年都在尝试,每一年都没有成功”。

    复学时间最短的一次,他只坚持了不到一周。坐在教室里,他昏昏沉沉,只能趴在桌上听课,忍着头痛看书。老师严肃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你既然来了就好好听课,每天在这里趴着的话还不如不来。他大受打击,在心里腹诽:“我能坐在这里都是我烧高香了,让我以正常上高中的强度听课,我真的做不到。”第二天他再次休学,重回小屋,被熟悉的安全感抚慰。两年前的九月,他第三次复学,不到一个月后又一次休学,自那之后他“就没正经上过学了”。

    但他妈妈仍然时不时流露对他复学的期待,以一种迂回的表达方式——“你不上学让我很难受,很焦虑。”每到这时,周子渊总是避开母亲的目光,换一个话题。

    一个常见的误区是,休学的孩子不喜欢念书。很多时候孩子不是不想学习,只是不想在学校那个环境里学习,而且他们觉得学的应该是自己感兴趣的事,林婷说。

    在休学机构度过了让母亲倍感忧虑的两年后,许凌的儿子逐渐感觉到了空虚,他告诉我,“玩疯了,玩够了,就意识到不能一直这样玩,得想想以后要干点啥”。后来他在美术中找到了自己的热情,现在在一所私立学校的国际部读书,计划高中毕业后去日本学设计。

    休学一年半的陈冉,现在也到了“休够了,想找个学校去上学”的阶段。但她盘算了一遍去过的公立学校、创新学校和休学社区,“好像没什么合适的学校,我在每个地方都不开心”。

    她向凤凰网描述了理想中的休学机构(或曰学校)的样子——

    “第一,能和同学们玩到一起,不会被排挤,这个是最重要的;

    “第二,要有一个完整的课程规划,能让人学到东西。其实我想学的东西很多。我想学英语,学日语……我想学医学……我还想学艺术,学画画,学音乐。

    “第三,我也希望学校的老师能给我指一条路,以后去哪里上大学,去哪里工作,让我有个目标去努力。”她沉浸在想象中,话尾轻松地翘起来。

    接着她顿住了,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重新变得低迷,“感觉还挺难的,至少我去过的学校都不符合”。

    为休学的孩子奔走的大多是妈妈,这是我接触的数位休学机构相关从业者的共识。

    儿子休学两年半以来,林婷参加过不少休学机构组织的家长活动,“见到的99%都是妈妈”。疲惫,焦虑,忧心忡忡,长在她们脸上。在机构听了很多课,林婷说,妈妈们的一个共同期盼是,多一些让她们坐在一起聊聊天的场域。

    上海奉贤区的一个农家院提供了这样的环境,这是经历过重度抑郁、现在从事疗愈行业的夏林搭建的一个公益空间,她称之为“休学家庭秘密基地”。“秘密基地”本不是专门为妈妈们而设,但夏林发现,到场的基本都是妈妈。她还建了一个200多人的线上家长社群,里面只有3个爸爸,“每次有爸爸被拉进来,大家都感叹稀客”。

    发在社交媒体上的招募贴中,她写道,“想给休学的家庭一个喘口气,可以相互交流,一起往前走的温暖港湾”。在她的小院,没有课程表和任务卡,不教认知也不治病,家庭们只是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玩在一起,聊在一起。

    “母亲们都非常坚强。”夏林说,她认识的妈妈很多都是“丧偶式育儿”,孩子休学后,丈夫给到的协助和支持很少。于是妈妈们一边拼命工作挣钱,一边努力照顾孩子的身心,“10个里有6、7个都在自学心理学,甚至考了心理咨询师的证书”。

    在“秘密基地”,好几位妈妈对夏林倾吐过自责和对孩子的愧疚——“孩子出了问题就是我的问题”,“我不是个好妈妈,要不然我的孩子怎么会这样”。这样的表述,在陈丽敏和凤凰网的对话中也多次出现。儿子休学后,丈夫和婆婆都说是她这个母亲没做好。她一方面更加为早前到外地工作、把孩子交给严厉强势的奶奶照料而歉疚,同时也觉得委屈,“父亲的失职干嘛都推给母亲”,但因为不想让儿子看到父母总吵架,她咽下了所有的指责。

    对妈妈们来说更难的是接住来自孩子的负面情绪。一次线下活动时,夏林亲眼见到一个女孩当着母亲的面自残,并情绪激烈地宣告,“我就要死,我已经计划好了下一次怎么自杀了”。

    “我没有见过不流泪的妈妈。”夏林说,她之前刷到过一些视频,说“孩子抑郁休学背后,往往有个焦虑的妈妈”,“家长要先解决自己的焦虑,才能帮到孩子”,也曾深以为然。但当她坐在这些妈妈的对面,听她们讲每一天是怎样小心翼翼地照顾孩子,她意识到,她们不是不知道要释放自己的情绪,也不是不想,她们是不敢——“她们一旦给自己的情绪松个口子,就是海啸般的决堤”。

    最后说说钱。

    这是市面上部分商业性休学机构的收费情况:周子渊去过三次的杭州某休学机构,一次21天,15800元起步;陈丽敏的儿子短暂住过一周的北京某休学机构,每月1.8万元;张思扬住过两年的北京某休学机构,一年的教育咨询费约16万元,不含住宿费和餐费;林婷和儿子嘉辰参加的北京某休学机构的线下营,一次5-7天,每人约4000-6000元。

    许多家庭被这样的价格挡在门外。北京一家休学机构的负责人说,哪怕是北京本地的家庭,也有3-4成是因为经济原因送不来的。即使是对于夫妻二人都是企业中高层的林婷一家,目前休学机构每个月近2万的价格也已经达到他们心中的上限,“再高就真不行了”。毕竟,照顾一个休学的孩子,需要花钱的地方还有太多。林婷粗略算过,儿子休学两年半以来,家里的开销至少有20万,上休学机构、游戏充值和日常点外卖是开支的几个大头。

    根植于社会文化中的优绩主义,也是休学青少年康复路上一个很大的阻力。

    陶乐茜的营地来过一个男孩,20岁,本来在一所211大学计算机系读大三,但对专业课不感兴趣,挂科严重,只能休学。他总说自己“一无是处”,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摄影,陶乐茜就鼓励他做营地的摄影师,后来那期活动将近一半的照片都出自他的手。离开营地后,这个男孩明确了做职业摄影师的志向,但因为他的学校不让转专业,他转学去了一所二本院校读摄影,同时跟着一个资深摄影师做学徒。孩子恢复了对生活的热情,但家长的抱怨反而更多了:好好的211不上,去什么二本?

    ◎ 陶乐茜营地的活动

    据一位在两家休学机构做过三年导师的从业者观察,越是第一代大学生、越是“靠个人奋斗吃到时代红利”的家长的孩子,越容易心理上出问题。“家长太想把自己的成功经验复制到孩子身上了,逼迫孩子内卷。但时代不同了。”

    值得注意的是,青少年厌学、拒学在新冠疫情后日益成为一个全球性的危机。美国教育部数据显示,在2022-23学年,美国公立中小学的长期缺勤率(指缺勤时长超过10%)为28%,而在疫情前这个数字是15%;另据英国教育部数据,英国在2023-24年有超过17万青少年严重缺勤(指缺勤时长超过50%),是2018-19年的2.83倍。

    为了应对这一社会问题,在部分欧美国家,除了有商业性的心理康复机构,还有政府资助的社区中心,学校也会和政府、公益组织、基金会联合起来,在校内设置出勤导师(attendance mentor)、心理导师、行为导师等岗位,借助奖券、治疗犬等方式吸引青少年重回学校。在一些地区,学校还会将学生出勤情况与地方政府共享,教育专员和出勤官员(truancy officer)通过家访等形式,为拒学的青少年和他们的家庭提供帮助。

    得到更多来自政府和社会组织的支持,是很多休学家庭共同的期待。比如,林婷盼望街道或社区能定期组织休学孩子的妈妈们聚一聚,“妈妈们平时要工作,要照顾家里,其实很难走远”。也有一位妈妈告诉夏林,她很希望在家附近能找到为休学的孩子开设的公共空间,让他们白天有地方和同龄人社交,学习一些课业之外感兴趣的内容。

    “我能起到的帮助好有限”,偶尔这种念头会让夏林觉得有些沮丧和憋屈,但在一些时刻,她看到了自己带来的微光。

    那个曾对着母亲自残的女孩,来到“秘密基地”的一周后,交到了好几个朋友。母亲感叹,好久没看到她这么开心了。

    离开前女孩说,妈妈,你帮我买一点学习用品吧,我觉得我可以去学校了。她顿了顿又说,我相信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就好了。

    文中陈丽敏、晓哲、嘉辰、陈冉

    周子渊、林婷、沈艺彤、许凌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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