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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者:美国终将明白,自己根本不够格统治世界(图)

    杰弗里·萨克斯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联合国前高级顾问

    中美竞争的核心是什么?如果中国不够强大,还能引起美国的注意吗?美国霸权是如何在全球实施“颜色革命”,以建立忠于自己的傀儡政权?在这种霸权思想下,世界秩序还有可能走向和平吗?

    7月21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联合国前高级顾问杰弗里·萨克斯来到复旦大学逸夫科技楼,参加由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张维为教授主持、联合底浪文化共同发起的对话。萨克斯教授以《以色列-伊朗冲突及其全球影响》为题做主题演讲,并将话题拓展到了更广义的地缘政治领域。

    以下为萨克斯教授近2个小时主题演讲全文,观察者网翻译,未经本人审阅,仅供参考。

    杰弗里·萨克斯:

    非常感谢您的热情欢迎与邀请。也感谢在座的各位,给我这个机会和大家共度几个小时,聊聊当今世界局势。的确,虽然今天的主题是关于以色列和伊朗,也就是中东危机,但我还是想谈得更宽泛一些,更一般性地谈谈地缘政治话题。

    地缘政治,特别是大国之间的关系——美国、中国、俄罗斯、印度、欧洲各国——正处于一个非常艰难且充满风险的时期。我们深陷一场极其严重的危机,因为我们身处核时代。众所周知,有九个国家拥有核武器。也许还有其他一些国家,但得到公开承认的是九个。这九个国家中的大多数,至少与另一个有核国家在地缘政治或外交上存在冲突。而美国和俄罗斯更是在乌克兰陷入公开冲突,因为这本质上就是一场美俄之间的战争,一场极其危险的战争。因此,我的观点是,我们必须深刻理解全球局势,才能避免可怕的灾难。


    7月21日,杰弗里·萨克斯教授在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与张维为教授对话 观察者网


    我经常提到《原子科学家公报》的“末日钟”。这是美国的一份刊物,创办于1947年,也就是广岛和长崎原子弹爆炸之后。创办者是那些自己也办期刊的原子科学家。他们想告诉世界:这实在太危险了。核武器带来的风险是前所未有的,因为其毁灭性的威力是史无前例的。于是他们设立了这座钟,钟表指针会指向离“午夜”(象征世界末日)更近或更远的位置。钟刚设立时,指针离午夜还有七分钟。传递给世界的信息是:我们离毁灭很近了,就是因为这些新武器。

    那是在1947年,当时只有美国拥有原子弹。当然,1949年苏联打破了这种垄断,研制出了自己的原子弹。接着是1950和1960年代的英国、法国、中国。然后我们知道,以色列大约在60年代的某个时候(尽管从未正式宣布)拥核,再之后是印度、巴基斯坦、朝鲜。伴随着地缘政治的演变,这座钟的指针一直在来回摆动。

    冷战结束时的1991年,指针曾远离午夜。苏联解体了,看起来威胁消失了,冷战结束了。美中迎来良好的关系。戈尔巴乔夫领导下的苏联,以及后来的叶利钦总统领导下的俄罗斯都说:我们只想要保持良好关系,我们要重建,我们想要体面的对外关系。于是科学家们把末日钟的指针调到了离午夜还有17分钟的位置。

    然而,自那以后的每一届美国总统任期都目睹了末日钟指针向午夜逼近。我不认为这是偶然。我认为这是美国外交政策犯下的错误导致的。尽管美国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安全的国家——我们不用担心外敌入侵,毕竟,我们并不担心加拿大或墨西哥入侵(虽然1846年美国跟墨西哥打过一仗,但他们输了),所以这不是什么大威胁。我们还有两大洋保护,美国本该非常从容。美国在安全上面临的唯一威胁就是爆发核战争的可能性,而这本应不难避免——你只需与其他核大国合作就行。

    但正如我所说,指针从离午夜17分钟开始调整,克林顿上台,指针移近了;小布什上台,指针移近了;奥巴马上台,指针移近了;特朗普上台,指针移近了;拜登上台,指针又移近了。现在,指针离午夜只有89秒了。从17分半钟,到只剩下不到一分半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每一届政府都在把指针拨向午夜?

    当然,存在许多种解释,但我的解读聚焦于美国,更宽泛地说,是整个西方世界——我指的是美国、欧盟、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我把它们算在一起,因为它们也算英国的旁支)。在我看来,问题在于我的国家的政治领导层对全球现实存在严重的误解,这种误解已持续了三十多年。


    2025年1月28日,哥伦比亚大学前校长桑托斯(左)、普林斯顿大学机械与航天工程系荣休教授罗伯特·索科洛展示“末日钟”最新状态

    张教授,您与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教授14年前有过一场精彩的辩论,我刚刚才有机会拜读。正如您告诉我的,您是对的,您辩赢了。但福山教授早在1990年代初提出的观点是:西方已经胜利,历史终结了。而我对现实的基本理解则不同。

    我认为,冷战的结束意味着,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取得了胜利——我们有机会摆脱核战争和对抗,有机会在全球各地实现快速的经济发展。而中国引领并展现了这一点。从1980年到2020年这四十年间,中国作为一个大国,经历了世界历史上最快的经济发展。这展示了当今世界的可能性——凭借技术、教育与基础设施的发展,我们能取得多么巨大的进步。

    顺便说一句,我是亲眼见证这一切的,因为我第一次访问中国是在1981年。那时的中国并不富裕。1981年的中国还很贫穷,这是过去一百五十年历史的结果。在我职业生涯的这四十年里,中国经历了迅猛的发展。我认为,这是世界所有地方都有可能实现的。因此,尽管我要为中国取得的发展成就尽心鼓掌,并深知其植根于中国深厚的历史与文明土壤中,但我坚信这是在世界所有地区都能实现的。也许速度不同,也许不能都像中国这样成功,但我不会轻视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非洲、南亚、中亚或拉丁美洲。

    我认为,我们都能和平共处,共同繁荣,让贫穷国家实现快速的经济发展,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潜在现实。但显然,这还不是我们世界的实际现实。所以,我们需要理解世界可能成为的样子,然后努力去实现那个世界。

    不幸的是,这并非1991年底福山教授宣布“历史终结”时美国的想法。当时美国的想法是:西方将从此领导世界,尤其是西方世界内部的美国将领导世界向前进。至于其他地区是否发展,美国兴趣不大。即使它们要发展,也必须在美国的庇护下进行。换句话说,冷战结束时重要的是全球主导地位,而非合作或和平。我认为,这正是为什么世界在过去35年里持续陷入危险,且变得越来越危险。

    所以,我的理解是,我们存在一个思维方式的问题。这个问题在于:西方主导了世界经济和政治、金融领域大约250年,大致从1750年到2000年左右。在此期间,西方世界的意识形态将这种主导地位解释为世界上固有的、理所当然的特征。它用多种不同的方式来解释这种主导地位,有些非常极端,有些稍微温和一些,比如种族优越论、社会优越论、文化优越论、宗教优越论(毕竟西方是一个基督教世界)。

    无论信奉哪种理论——基因优越论也好,生物优越论也罢——这种观念都深深植根于西方世界的思想、道德、叙事、信仰、制度和政治之中。而其中有两个国家主导得最为彻底。当今世界的大多数问题,追根溯源都跟它们有关。

    其一便是英国。中国与英国有着一段相当不同寻常的打交道经历,从1793年一直延续到大约二战结束。另一个就是美国,英国在西方世界以及盎格鲁-撒克逊世界中的继任者。

    英国无疑享受着权力带来的傲慢。他们将这种傲慢用在中国、印度、俄罗斯以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因为他们当时相信英国是那个“日不落帝国”。这就是所谓的“不列颠治下的和平”(Pax Britannica)时代——虽然并不那么和平,但确实是英国主导的时代。19世纪实质上是由英国主导定义的。

    欧洲在20世纪上半叶经历了两场灾难性的内战——我们称之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但在欧洲内部,这其实就是欧洲国家间的内战。最终,英国无力再维持全球帝国,但美国在此时接手了。美国继承了大英帝国统治的思维方式和制度。

    大英帝国统治在地缘政治方面的主要体现,就是控制世界不同地区的政权,所以英国十分擅长我们所说的“政权更迭”操作。如果你不喜欢某国政府,那就换掉它,这是一种与外交不同的对外政策。在外交中,如果你不喜欢一个政府,你会坐下来谈判。但如果你是19世纪的英国人,你不喜欢一个政府,你会威胁它、杀掉其统治者、或者推翻它。这也是20世纪下半叶英国对外行动的主要模式。

    美国继承了这种行动模式。我甚至可以说,是英国人教给了美国人。1953年,英美就搞了一次“联合行动”——由英国军情六处(MI6)和美国中央情报局(CIA)联手推翻了伊朗政府,这间接塑造了今天的局势。1953年,伊朗本有一个运作良好的民选政府,由摩萨台总理领导。他有个在当时非常激进的想法:伊朗土地下面的石油,应该属于伊朗人。而英国人则认为,这些石油属于英国。所以当这位民选伊朗总理说“这是我们的石油,在我们的国土之下”时,英国政府就知道必须推翻他。他们联络了美国政府,秘密策划了推翻摩萨台、扶植伊朗巴列维国王的行动,建立了一个在美国控制下的警察国家。


    伊朗民选总理穆罕默德·摩萨台1953年被美国中央情报局策动的政变推翻


    如果要统计一下,美国从1945年到1989年冷战结束期间所有的此类政权更迭行动……有位政治学学者林赛·奥罗克(Lindsey O’Rourke)在2017年出版了一本很棒的书,叫《隐蔽的政权更迭:美国的秘密冷战》(Covert Regime Change),她当时是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教授的学生。她统计出美国冷战期间进行了64次隐蔽的政权更迭行动(大部分由CIA主导),以及6次公开的政权更迭行动(即公开发动战争推翻别国政府)。总共70次政权更迭行动!

    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统治之术。它与外交背道而驰,你不需要和对方打交道,你只需要控制它、推翻它、刺杀其领导人、发动政变、操纵选举、制造骚乱来颠覆那个政权。这种事情在台面下发生了64次。“隐蔽”(covert)一词是什么意思?就是美国否认自身扮演的角色,尽管当地民众都心知肚明是谁干的。所以当这些事件发生时,关于“谁是主谋”这个问题,其实并没有那么隐晦。所有人都说是美国干的,但美国却说:“跟我们没关系。不是我们干的。那是当地自发的骚乱。”

    我之所以提到这些历史是因为,这种傲慢的统治之术——本质上是一种帝国心态——正是美国从1945年到1991年的心态体现。美国人民被告知这样做是必要的,因为要对抗全球共产主义。这就是当时给出的解释,尤其是针对苏联。美国指责苏联想要接管全世界,并以此为借口,试图去接管世界所有其他地方。

    非常关键且有意思的是,美国拒绝让任何国家保持中立,并宣称:“如果你不站在我们这边,你就是反对我们。”因此,美国积极反对别国保持中立。这也是一个非常诡异的主张,因为很多国家说:我们不想选边站,我们想和苏联做生意,也想和美国做生意。我们没有强大的军队,我们不攻击别人,但我们也不想和任何一方的关系搞僵。美国却说:不行,这还不够。你要么站在我们这边,要么就是反对我们。

    有意思的是,对于在座的学者们——这里可都是学者——如果你们读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这本史书因为格雷厄姆·艾利森教授近年来出版的书又流行起来了,书中提到一段“米洛斯对话”。这场对话发生在雅典人和米洛斯岛的领袖之间。

    米洛斯人表示,“我们想跟雅典做朋友,也想跟斯巴达做朋友”。但是雅典人说:“不行。你们必须跟我们站在一起,反对他们。”

    米洛斯人回应,“不,我们只想保持中立,安分守己。别管我们行吗?我们喜欢你,但不想加入你的帝国,也不想加入他们(斯巴达)的帝国。”

    然后雅典人蛮横地表示,“不行,你们要是中立,就会削弱我们在整个希腊域内的权威,会让雅典的所有盟友觉得我们软弱,所以你们必须臣服。否则,我们就杀光你们。”

    历史上,大约公元前416年,米洛斯人果然拒绝了雅典。结果呢?雅典人入侵,杀光了米洛斯岛上的男人。当然,伯罗奔尼撒战争真正揭示的是:仅仅12年后,雅典就战败了。所以,除了带来失败以外,那份傲慢没有任何意义。还不止于此:打赢了战争的斯巴达后来也从历史上消失了。双方谁都不是赢家。战争同时耗尽了双方的元气,而希腊在下个世纪里就被马其顿入侵了。所以说,这场漫长的战争让交战双方都成为输家。

    但雅典展现的傲慢,正如今天的美国。顺便提一句,那时雅典可是伟大的民主政体,但同样傲慢至极,最终吞下了自己酿成的苦果。正因为是民主体制,他们选出了许多愚蠢的领导人,那些人非常擅长蛊惑人心,煽动民众道:“为什么不攻打叙拉古?为什么不把战争继续下去?”他们毫无理智,最终令雅典一败涂地。

    公元前5世纪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形势示意图


    我个人的大部分工作始于1989年,那时我已经在拉丁美洲工作,然后冷战结束了。简单来说,我曾担任戈尔巴乔夫总书记的顾问——不是作为直接顾问,而是通过他的首席经济顾问。后来,我直接担任过叶利钦总统的顾问,也当过乌克兰总统以及许多其他领导人的顾问。

    我当时想,这太好了,冷战结束了,全世界都在搞市场经济,大家可以共享经济繁荣的成果。穷国能更快地发展,缩小与富国的收入差距。富国也该帮穷国追赶上来。这样我们就能拥有一个安全、繁荣的世界。

    作为一名经济学家,我那时相信,现在也依然相信:有足够的资源供所有国家得到发展。因为经济学理论里面有个马尔萨斯理论,说资源是不够分的,因此争斗不可避免,总会有人最终成为输家。这个观点我们可以讨论,但我拒绝接受。我的理由基于经济学本身。换句话说,这不是关于道德理论,而是关于实践的理论:只要人类选择正确的技术路线(比如用太阳能,而不是化石燃料),就能让全世界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有足够的资源供所有人实现发展。这就是我在1990年代初提出的观点。

    然而,美国非但没有放弃,反而强化了帝国心态。它没有把冷战结束视为建立一个平衡、公正、和平的世界新秩序的良机,反而将其视为谋求霸权的契机——非常赤裸裸地认为。这成了所谓“新保守主义者”的意识形态,这帮人从1991年开始,基本上掌控美国政坛至今。新保守主义者的核心思想是:只有在美国领导下,世界才会安全,因为美国是“正义的力量”,所以就该美国制定规矩,扮演世界警察,决定世界各地的事务,然后天下就太平了。

    这种立场何其傲慢,这个想法本身也极其荒谬。但自1991年起,历届美国政府基本上奉行了这一套理念。我本人也算近距离见证了一切。作为一名经济学家,我的主张是:我们应该帮俄罗斯重新站稳脚跟,帮非洲实现发展,确保全球各地消除贫困。可这些想法在美国的政治领导层(包括我那些短暂掌权的前同事们)那里,通通不被接受。他们认为这些想法太天真,有违美国利益。美国的利益就是当“全球老大”,而不是在一个共享繁荣的开放世界里搞合作。在我看来,冷战的结束甚至让这种意识形态的影响更加糟糕。

    顺带说一句,这对中国也很重要。冷战期间,美国所有说辞都是,“我们对抗苏联是因为反对国际共产主义”。你们知道,在美国语境里,“共产主义”这个词本身就够吓人的。可当俄罗斯独立并宣布自己搞“市场经济”,进入“后共产主义”的新时代了,这对美国政坛产生了什么影响吗?一点没有!这很有意思。

    实际上,冷战结束后俄罗斯依然被视作敌人。为什么?这根本无关共产主义或意识形态,纯粹因为俄罗斯是个大国。在这点上,约翰·米尔斯海默教授道出了美国人的心态:美国视俄罗斯为威胁,不是因为它有什么特定意识形态,就是因为它的块头大。美国视中国为威胁,也不是因为中国具体做了什么或是什么样,仅仅因为它又大又成功。因此,中国的“原罪”就在于它威胁到了美国的霸主地位。我认为,这就是美国政治领导层观点的精炼概括。

    回到我的经济学观点:这种思维是个可怕的错误,不仅在道德层面,更在实践层面。美国只占世界人口的4%,3.35亿人。4%的人口怎么可能统治全世界?除非世界上其他地方永远保持贫穷、失败、落后……但这不仅毫无道德理由,在现实中也不可能发生。我一直相信穷国可以更快发展、迎头赶上。当然,中国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成功范例。但中国也遵循了日本、新加坡走过的基本路径:只要领导有方、规划得当、策略正确,实现快速的经济腾飞是完全可能的。中国再次证明了这一点,而且规模史无前例。

    所以,美国那套称霸世界的想法根本讲不通。不仅在道德层面讲不通,在安全实践上也讲不通——在一个美国富得流油,而拥核的俄罗斯却陷入动荡的世界里,美国怎么可能变得安全?这只会让美国面临更多危险。从经济学角度看,这种想法也是错的:俄罗斯会赶上来,中国会赶上来,非洲也会赶上来。美国终将明白,占世界人口的4%就是4%,根本不够格统治全世界。美国必须学会与别国合作,必须明白治国之道远不止推翻别国政府那么简单粗暴。


    1995年,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与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在克里姆林宫参加晚宴


    说到这里,就触及当今的国际政治了。直到今天,美国依然没明白这个道理。我们看到的战争和危机,根源还是那套陈旧的帝国心态。

    比如乌克兰战争就是美国挑起的,而不是俄罗斯挑起的。美国通过将军事同盟北约东扩,试图在乌克兰和高加索南部(特别是格鲁吉亚)建立军事基地,间接引发了这场战争。俄罗斯政府明确地表示,“不行,你们不能在我们的边境上设军事基地,我们绝不接受,这对我们是实实在在的安全威胁”。

    而美国的立场呢?“俄罗斯,我们要做的事情你们管不着。只要乌克兰同意,我们就要把导弹摆到你的家门口”。然后普京总统表示,“不行,这对我们来说太危险”。美国还是说,这跟你们没关系。这就是乌克兰冲突爆发的本质——美国认为,其军事触角可以伸到世界上的任何角落。当俄罗斯表示,不可以在我的家门口之后,最终走到了战争这一步。

    而在开战前,2009年、2010年的乌克兰政府一度很明智,提出:“我们想保持中立。”——各位,读一读修昔底德的米洛斯对话吧,美国人不接受乌克兰的中立诉求,美国怎样对付那位想保持中立的总统?在2014年2月把他推翻了。美国和乌克兰部分势力联手发动了一场政变。美国在其中的角色相当明显,尽管它矢口否认。

    我们不妨称之为一次“隐蔽的政权更迭行动”。碰巧有参与者告诉过我,美国在其中扮演了多大的角色。而且在关键时刻,美国外交官维多利亚·纽兰的一通电话被俄罗斯人截获并公布在网上。她在电话里明确断言,下一届乌克兰政府的人事安排应该如何如何,而后来上台的正是那批人。所以,是美国决定了乌克兰的下一届政府。现在这位纽兰女士在哪?她在哥伦比亚大学当教授,成了我的同事。所以,这就是你通往成功的道路:发动一场政变,然后就能去哥大当教授了。这就是乌克兰冲突的真相。

    特朗普总统上台时说过,他想要结束这场战争,因为毫无意义,且俄军在战场上占了上风。但有意思的是,特朗普既没有能力,也缺乏逻辑去真正地结束战争。他没法公开说出那显而易见的真相,他不能对美国人民说,“北约不能再扩张了”。如果他敢这样说,立刻会被骂成“懦夫”、“叛徒”、“向普京低头”、“认输”、“收了俄国的钱”。

    所以,那套帝国思维逻辑依然大行其道,就算某位总统个人想要带来改变,也无能为力。当然,没人能弄清楚特朗普脑子里在想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我们不清楚他的真实想法,但我知道的是:特朗普看起来想结束乌克兰战争,但既缺乏政治实力,也缺乏个人领导力去实现,因为他身边全是军工复合体的代言人,主张“美国可以为所欲为”。

    接下来是中东冲突,这是第二场冲突,也是一场帝国冲突,像很多冲突一样,它始于英国人之手。顺便说一句,乌克兰冲突也始于英国人——1853年,英国就基于美国在2014年挑起乌克兰内战的同样理由,对沙俄开战了。英国人当时说,我们必须削弱俄罗斯。所以这场乌克兰冲突就像19世纪的克里米亚战争,双方角色几乎没变,只不过第一次美国人没掺和,但英国人两场都掺和了。

    说到中东,这同样是英国人埋下的危机,源于一战。各位知道,当时统治中东的奥斯曼帝国被协约国(主要是英法,美国也参与了)击败。英国是那个时代的主导性帝国强权,尤其在中东:它控制了埃及,控制亚丁(今天的也门),因为这是它通往帝国明珠——英属印度的海上要道。所以英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从地中海到印度的整条航线。

    一战结束时,奥斯曼帝国战败,英国图谋控制整个地区。它对各方许下了一大堆相互矛盾的承诺:对阿拉伯人说“你们将统治这块地”,对法国人说“你们将控制这块地”,对犹太人说“你们将拥有这块地”。当然,英国最终是想自己控制这个地区。这就是典型的大英帝国式欺骗,或者说两面三刀。

    而导致的结果之一,就是后来那份著名的《贝尔福宣言》。英国在那份宣言中表示,支持在奥斯曼帝国的一块省份建立一个“犹太人的家园”。这片地区在一战后被称作“巴勒斯坦”,这是古罗马时代对这片土地的称呼。英国在国联的授权下接管了这块土地,并宣称要为犹太人建立一个家园。

    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甚至说是离奇的故事。因为两千多年前,犹太教的圣殿确实曾坐落于此,但在公元135年,这里的犹太人已被罗马帝国驱逐。如今,英国试图在这片土地上重建一个古老国家的问题在于,当地95%的人口是阿拉伯人,他们并不想在自己的家园里出现一个犹太国家。但英国动用了它的帝国权力,大规模推动犹太人(主要来自东欧)迁入这块英属托管地。

    于是,一场漫长的冲突拉开了序幕,至今已延续了一个世纪之久。当地人对这些主要来自欧洲的移民做出反抗。等以色列建国之后,移民也开始来自中东和南亚其他地方。

    以色列这个1948年在联合国批准下成立的国家,从一开始的安全观念就是:我们不能允许一个敌对的阿拉伯国家存在于身边。联合国曾提出过土地共享的方案,但都被双方拒绝了——阿拉伯人说,我们人口占多数,应当主导这个地区;犹太人则认为,我们是少数,所以必须掌控局势,否则就不安全。

    从1948年到今天,这场冲突从未真正停息过。重要的是要记住,以色列的存在本质上是英帝国主义创造的产物,如今则依靠美帝国来维系。一个仅拥有800万人口的小国,周边是拥有4亿人口的阿拉伯世界,如果没有美国充当它的帝国靠山,以色列根本无法在地区维持自身的力量。以色列的安全完全依靠美国的支持。美国把支持以色列当做一项帝国战略——如果美国能通过以色列控制中东地区,就能在军事上获得战略优势。在这期间,美国支持以色列长达数十年。

    这是一场非常危险的冲突,因为它极不公正。为了压制巴勒斯坦人的诉求,以色列不断诉诸越来越严重的暴力。而越是使用暴力,巴勒斯坦人的反抗就越强烈。如今的局势,已到了现代历史中少见的惨烈程度。以色列正在加沙地带实施一场种族灭绝,每天都有数十甚至上百名无辜平民被枪杀。就在今天,又发生了一起屠杀——人们只是去排队领食物,却遭以军开枪扫射。

    等待分发食物的巴勒斯坦平民 路透社

    你们也知道,伊朗这个拥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家,一直支持巴勒斯坦的事业,它援助了哈马斯、真主党,并支持也门的胡塞武装。所以,以色列一贯的思路并不是解决巴勒斯坦问题、实现“两国方案”,在自己的家门口给予巴勒斯坦一块国土,而是主张推翻伊朗政权,不让对方“碍事”。

    事实上,以色列曾经列出了一份长长的清单,点名希望美国帮它推翻七个政府,这些国家都反对以色列控制本地区。这份清单在2001年被曝光,时任美军上将韦斯利·克拉克(Wesley Clark)曾在一次令人震惊的访谈中披露了这件事。那七个国家分别是: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伊朗、索马里、苏丹和利比亚——全都是当时在某种程度上支持巴勒斯坦的国家。以色列对美国说:把这七个国家的政府都推翻。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七场战争的代价极其惨重。黎巴嫩经历了多年战火;叙利亚打了15年的仗,今天还在打,因为美国试图推翻巴沙尔政权(后来也确实垮台了);2003年3月,美国发动了对伊拉克的全面入侵;2011年,美国轰炸利比亚,制造了一场持续至今的内战;在苏丹,美国扶持了叛军势力,将国家一分为二,结果苏丹与南苏丹都陷入了内战;美国也长期干预索马里的局势,使其持续动荡。

    所以对美国来说,名单上唯一还没被“动手”的国家只剩伊朗——直到上个月。多年来,以色列一直恳求美国政府,“炸了伊朗”。然后,特朗普总统——一个不够睿智、缺乏主见、难以抵抗以色列施压的人——最后说,好吧,那就炸吧。结果这场“战争”持续了12天。以色列通过摩萨德(情报机构,但基本上是个刺杀组织)在伊朗暗杀了几十名目标,企图促成政权更替,但失败了。伊朗政府仍然稳固,局势反而更加危险。

    要知道,伊朗不是个小国家,它有接近一亿人口,军事实力不容小觑,有庞大的导弹武器库存,与俄罗斯是盟友,也和像巴基斯坦这样的核国家保持良好关系。即使伊朗自己没有核武器,也许巴基斯坦会给,也许巴基斯坦会在一场以伊全面战争中出手相助。无论如何,这是另一个至今仍受到帝国思维主导的地区。美国仍不肯放弃它的“帝国特权”。

    我想说的最后一点是美中之间的对抗,以及它有多么危险。

    在我看来,从上世纪70年代到大约2010年,中美关系是良好的。那时,美国觉得中国很穷,有许多农村可以种水稻、可以帮美国人组装零件、制造手机之类的。总之,中国不构成威胁,还能牵制苏联——美国那时就是这种态度。意识形态在双方的关系中根本不是重点,也没有引发多大的关切。此外,中美建交正是在中国“文革”后期——显然这并不符合美国价值观,但也不妨碍尼克松和毛泽东握手。后来中国对外开放,美国看到了投资和贸易的机会。这是件好事,而意识形态并没有成为多大的阻碍。

    但到了2010年前后,美国的一些观察者开始意识到:中国变得“太大、太成功”了。真正让美国警觉的是中国宣布了两个重大计划:一是“一带一路”倡议,一个史无前例的金融和基础设施战略,迅速吸引了上百个国家参与,美国根本没有可与之相比的项目;二是“中国制造2025”,这个政策太聪明了,中国挑出了十个关键技术领域,通过产业政策大力推动发展。

    “中国制造2025”是我所知最成功的工业政策之一。它真的推动了电动车革命、数字化革命和可再生能源革命,成果显著。但也正因如此,美国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于是,从2015年起,美国对中国的态度几乎是一夜转变,从“经济合作伙伴”变成“必须遏制的对手”。他们觉得有必要设法拖慢中国的发展速度。

    我认为,这种想法非常愚蠢。在这个世界上,你不会通过打压别人而变得更强,这样做对自己毫无好处,不会带来安全,就算成功了也没有多少好处,而且很有可能不会成功。

    最重要的是,这一切不是从特朗普时期开始的,而是从奥巴马时期就开始了,比如那个“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我认为那是美国有史以来最愚蠢的贸易政策设想之一。它居然想搞一个排除中国的亚太贸易圈。你怎么能在没有中国的情况下搞亚洲贸易呢?中国可是亚洲所有国家的最大贸易伙伴。这种幻想可能也只有在美国才能产生。

    无论如何,奥巴马政府提出了这个思路,特朗普延续甚至变本加厉。而台湾问题也被牵涉进来,成为最危险的潜在冲突引爆点,甚至可能已经是全世界最危险的地区之一。美国政客由于长期以来形成的思维惯性,根本不懂得如何避开这个中国的内政问题。与其说“这不关我们的事,应该由中国人自己以和平方式解决”,美国反而大肆向台湾输送武器,美国政客公开宣称要军事上“保卫台湾”。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中国表示,要在军事保卫密苏里州、保卫得克萨斯州、保卫加州,美国人当然不会开心。但由于美国深陷这种帝国心态,根本无法设身处地站在中国的立场上,或者说,美国根本不在乎,因为他们自认为可以决定一切事情。

    所以,我想强调的是,现在的局势确实非常危险。而和平其实取决于台湾当局领导人的理性——但这是脆弱的。如果哪一位台湾当局领导人突然宣布“独立”,局势可能瞬间失控。而美国到时也未必会真正承担责任。

    我的感受是,台湾地区可能最终会获得乌克兰那样的下场,在两个相互争斗的巨人中间被毁灭。如果他们足够聪明,应该立刻对美国说:“请不要再给我们送武器了,我们不希望卷入战争,我们自己能处理两岸关系。请你们别‘保卫’我们,因为我们不想像乌克兰一样,被两个巨人撕裂。”

    所以,我想就讲到这里。今天这个世界正处于非常危险的时刻,不仅源于我所描述的美国帝国心态,也源于现实的深刻变化。

    不过,我还是想以乐观的态度作结:如果我们能避免战争,那么技术革命其实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共享繁荣的巨大机会。那些今天看起来没有希望的地区,比如非洲,完全有可能在未来40年里实现跨越式发展——如果他们愿意走中国的路线,学中国的方法,他们也可以发展成为一个富裕的大陆,世界上的其他地区也是如此。

    所以,我基本上还是个乐观主义者,虽然我很担心,但我也保持乐观。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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