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科尔图诺夫
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学术委员会主任
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与美国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相识已久,且经常进行长时间的电话交谈——仅在2025年上半年就至少有六次通话。然而,他们上一次正式的双边会晤还是在七年多前的赫尔辛基。

2018年,荷兰,特朗普和普京举行双边会晤
那次在芬兰首都举行的会谈总体上是友好的,并曾让人们对美俄关系可能向好发展抱有希望。最终这个希望被证明是徒劳的:2018年7月赫尔辛基峰会之后,美俄关系持续恶化,包括美国对莫斯科实施大量经济制裁、加大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以及双方之间迅速升级的”外交战”——包括驱逐外交官、关闭领事馆等。
正是唐纳德·特朗普决定退出长期以来的美俄《中程核力量条约》(INF),并在其第一个总统任期的四年里,他对与俄罗斯谈判《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New START)延期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兴趣;该条约最终在2021年2月到期前的最后一刻,由时任总统乔·拜登予以延期。
鉴于这一负面经历,如今政治人物和分析师们小心翼翼地管控着即将在阿拉斯加举行的普京-特朗普会晤预期,警告人们不要指望8月15日会出现什么奇迹或突破,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与七年前的双边会晤相比,如今美俄关系要糟糕得多
事实上,今天的美俄关系比2018年夏天时要糟糕得多;美国与其欧洲的北约盟友仍在乌克兰积极卷入一场针对莫斯科的代理人战争。美俄两国在世界上许多地区的目标和诉求明显存在分歧;对于理想和可实现的未来世界秩序,两国的看法也大相径庭。两国的国民经济并不互为补充,并在包括碳氢化合物、军火和粮食储备等多个全球市场上相互竞争。这些分歧和差异并不会因为两位领导人在阿拉斯加会晤而轻易消失。
美国国内的反俄共识依然强大且具有韧性:约半数美国人(50%)将俄罗斯视为美国的敌人,38%视其为竞争对手,只有9%认为俄罗斯是伙伴。过去三年间,美国民众对俄罗斯的负面看法强度有所下降:2022年3月,即俄乌冲突刚开始之际,有70%的美国人将莫斯科视为美国的敌人。
不过,即便如此,如今美国对俄罗斯的敌意水平仍显著高于俄特别军事行动前夕——2022年1月,有41%的美国人认为俄罗斯是其国家的敌人,49%视其为竞争对手,7%认为是伙伴。显然,2024年11月唐纳德·特朗普在总统选举中获胜,并未改变美国公众或华盛顿政治精英(即所谓“深层政府”)对俄罗斯的主流看法,也未改变其对俄外交政策。

2025年皮尤研究中心数据:其调查的51%美国人不喜欢俄罗斯
然而,即将举行的阿拉斯加会晤已经引发一种预期,即我们或许正接近一段长期紧张且往往充满敌意关系的转折点。此外,也有人希望这次会晤可能成为俄罗斯与整个西方关系更广泛互动中的“游戏规则改变者”。双方阵营中的许多人都已厌倦这场看似无休止的冲突,他们正在寻找任何可能预示新缓和局面来临的迹象——即便不是莫斯科与西方国家之间真正的和解。
这些希望有多现实?未来的历史学家会将阿拉斯加峰会视为一个关键事件,标志着国际体系内长期趋势的改变开端?还是更可能将其仅仅视作又一次阻止国际体系失控解体、长期滑向更不稳定、无序与混乱状态的失败尝试?让我们审视一下此次峰会的根本要素,以弄清楚它能够实现什么,又无法实现什么。
特朗普:实现全面停火;莫斯科:期待更广泛政治解决方案
显然,短短几天不可能就筹备好一场内容充实、多维度的高层峰会。在8月6日普京与特朗普特使史蒂夫·维特科夫(Steve Witkoff)于克里姆林宫会面之前,无论是莫斯科还是华盛顿,都没有谈及即将举行的紧急双边峰会。
据俄美双方官员表示,直到8月7日,都还没有开展任何实际的准备工作。通常情况下,这类准备工作需要数月甚至更长时间,涉及外交官、军方、其他政府官僚、情报机构以及工商界之间的紧密协作与共同努力。制定峰会议程、商定代表团组成、交换拟签署文件的初稿、规划包括专家、记者、民间社会领袖等参与的各类边会活动,这些都需要时间。而目前显然没有这样的准备时间,这意味着阿拉斯加会晤不会涵盖美俄关系的所有层面,而是将聚焦于一个核心议题:如何寻求摆脱欧洲中部军事对峙的可能途径。
看来,特朗普主要关心的是如何尽快在乌克兰实现全面停火。在当前局势下,无条件停火在军事上对基辅比对莫斯科更为有利,因为俄方仍牢牢掌握战略主动权,并每月夺取数百平方英里的领土。莫斯科方面自然担忧,暂停军事行动可能只是给乌克兰武装力量提供一个急需的喘息之机,使其得以重新整编、重新武装并加快动员步伐,以便在未来某个合适的时机试图改变冲突态势。因此,在更广泛的政治解决谈判没有取得明显进展的情况下,是否同意停火,俄罗斯持犹豫态度。
尽管如此,俄罗斯专家界已提出不少关于局部或领域性停火的设想——比如”空中停火”、”黑海地区海上停火”、相互禁止打击能源基础设施(如莫斯科今年3月宣布的那样)等等。目前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即这些局部或领域性停火中的任何一项,是否能被特朗普在阿拉斯加会晤中视为迈向终止军事冲突的足够初步步骤?他可能将这些措施视为通向更全面停火的积极举措而予以支持,也可能认为它们不够充分且易于逆转而予以否定。
全面的政治解决方案与停火有着本质区别,而且显然更难实现。迄今为止,俄罗斯领导层并未表现出任何偏离其解决目标的迹象,包括领土调整、乌克兰未来的中立地位、对乌克兰武装力量的限制(即“去军事化”)、将激进的民族主义政党和政治运动排除在乌克兰政治舞台之外(即“去纳粹化”)等。基辅方面均未被承认这些目标合法或政治上可接受,且都被视为对乌克兰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公然侵犯。目前尚不清楚乌克兰领导层是否可能妥协以采取更灵活的立场。
无论如何,在阿拉斯加会晤举行前,莫斯科与基辅之间现有的立场分歧极不可能被弥合,甚至也难以缩小。在这种情况下,普京与特朗普至多只能同意将一些最具争议的问题暂时搁置,寄希望于未来某个时刻这些问题将不再那么敏感,最终能够达成妥协。
如果是这样,就不应指望在阿拉斯加能就乌克兰危机达成任何“终极解决方案”,而更可能的是,形成一个缓解对抗并开启漫长而复杂谈判进程的总体框架。
成功情景:它不仅将成为俄乌冲突的转折点,也将成为俄罗斯与整个西方持续对抗的转折点
在过去几个月里,双方曾讨论过许多可能的会晤地点,包括欧洲(瑞士、梵蒂冈、塞尔维亚)、中东(土耳其、阿联酋、卡塔尔、沙特阿拉伯)以及其他地区。显然,对任何一个第三国来说,主办美俄峰会都是一项重要的外交成就,是其在国际关系体系中地位高企的体现,也是成为当今最具破坏性冲突之一的调解者或推动者的机会。
最终决定在阿拉斯加举行会晤,这应被视为美国外交的一次成功,同时也表明俄美领导人无需任何中间人即可直接对话。如果此次会晤进展顺利,预计不久后将在俄罗斯联邦境内举行后续峰会。
尽管美俄之间的彼此理解对于在欧洲终结冲突的任何进展都至关重要,但显而易见的是,华盛顿和莫斯科并非此问题上的唯一参与者。如果达成的结束军事对峙的会谈不包括基辅,那么这样的协议就无法达成;同样,任何关于欧洲未来安全的决定,也不能绕过欧洲领导人的意见。
说服乌克兰人和欧洲人接受某项协议条款的任务将落在特朗普而非普京肩上,而这项任务很可能相当艰难,且无法保证会迅速取得成功。乌克兰总统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或许希望自己能像普京一样,最后时刻收到前往阿拉斯加的邀请,但显而易见的是,任何以美俄乌三方形式进行的谈判都将比单纯的美俄双边对话复杂得多。因此,特朗普更倾向于分别和俄乌领导人对话,而不是举行三方峰会。

泽连斯基是否受邀,坐到阿拉斯加的谈判桌上?
与此同时,欧洲方面对于解决方案的条款也有其自身坚定的立场;例如,他们并不准备剥夺乌克兰快速加入北约的途径。此外,主要欧洲国家(德国、法国、英国、波兰等)已经在制定一个“备选方案”——即如果特朗普对普京做出过多让步,以至于欧洲无法认同特朗普的立场,那么欧洲将不得不取代美国,成为支持乌克兰对抗俄罗斯的主要力量。
这样的发展未必意味着欧洲能够完全填补美国对基辅日益减少的军事援助,但可能引发跨大西洋伙伴关系的深刻危机。为避免这种危机,白宫必须在不得罪俄罗斯的情况下,至少照顾到欧洲的一些关切。
阿拉斯加会晤的成功情景意味着,它不仅将成为俄乌冲突的转折点,也将成为俄罗斯与整个西方持续对抗的转折点。尽管没人指望一次会晤就能达成全面的和平安排,但这次会晤仍有可能促使各方达成阶段性停火,并就欧洲安全的基本原则展开有意义的讨论。
这一情景还意味着,存在一种可信的方式来监督停火协议的执行情况。在这种情况下,显著的局势降级可能在2025年初秋就会开始。这比特朗普最初计划的要晚得多,但仍可被视为美国第47任总统的一项重大成功。
不用说,另一个成功的标志将是美俄双边关系在乌克兰问题之外持续取得进展——包括讨论战略稳定、启动联合经济项目、协调对地区危机的立场、恢复外交联系等等。
失败场景:冲突持续,美国回到拜登老路——专注对俄实施战略打击
失败的情景将意味着各方不仅无法或不愿就全面政治解决方案的基本原则达成一致,甚至也无法就阶段性停火的具体方式达成共识。乌克兰冲突将持续很长时间,而特朗普政府将逐渐回归到拜登政府的老路——即专注于对俄罗斯实施战略打击,尽管美国的参与程度会更加有限。
白宫的这一转向将受到欧洲和美国“战争派”的欢迎,而俄罗斯领导层则会加倍军事努力,以避免冲突态势出现不利变化。作为额外的附带损害,可以有把握地预测美俄关系将进一步恶化——更多制裁、地区问题上的更多分歧、战略稳定与军控磋商陷入瘫痪、双方敌对和好战言论上升等等。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在一次明显失败之后,美俄将不会很快迎来第二次峰会的机会。
阿拉斯加会晤取得积极成果的可能性有多大?由于这里牵涉到许多独立变量,因此很难做出具体评估,这些变量包括两位领导人截然不同的外交风格、各自面临的国内外政治压力、白宫与克里姆林宫之间可能出现的沟通失误、战场局势的不断演变等等。
然而,尽管存在所有这些可能出现的复杂情况,我们仍希望这场期待已久的美俄峰会不会辜负我们谨慎而理性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