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盘子都比当律师开心。”
今年1月底,游叶去马尔代夫度假岛做了4个月的服务生。她觉得,相比当实习律师那一年,当服务生要开心多了。
当实习律师的第3个月,游叶就患上了腰椎间盘突出。每天的工作都极度紧张和内耗:“24个小时里,除了老板(指导律师)睡觉的几个小时,另外的时间都是随时待命。”
“老板”很喜欢带着团队成员里的女生出去应酬,被当事人逼着喝酒,游叶也必须笑脸相迎,尽管她是那么厌恶这种场景。
工作艰苦,但薪酬很低。“2000元招不到司机,但可以招到一个会开车的实习律师”,游叶说,她的实习工资比这句网络梗中的更少,只有1500元。
《幸福到万家》剧照
拿到律师执业证后,游叶的从业冲动已经消磨殆尽,她知道,入行的前两年几乎都要贴钱上班。所以,当她在2024年底拿到律所offer后,游叶已在筹谋转行。2025年初,她去马尔代夫端了4个多月的盘子,7月,她注销了自己的律师执业证。
她在社交媒体留言:“从本科到执业,跟法学纠缠了7年,但是注销那刻反而觉得解脱而不是可惜。”
像游叶一样,一些律师正在退出曾经梦想的行业。
7月初,社媒上流传一张某地律师的“律师执业证注销申请表”,在注销原因那栏,只写了4个字:挣不到钱。更早前,有位律师在收到司法厅注销律师执业证的决定书时,“开心”地在社交媒体分享:“终于能睡个好觉了”。此外,她还立下“家训”:三代以内禁止当律师。
这是互联网上的一种流行句式,用来表达对某个行业、专业的不看好,以调侃的方式表达感慨。大家都想不到的是,这样的感慨还能轮到很多人印象中高收入的精英群体律师的头上。
一半人“活在温饱线”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全国律师人数超过73万人。这是我们目前能获得的最近的数据,一年多过去,它还可能已经增长。
队伍庞大,可成为一名律师并不容易。
游叶说,成为律师,首先要通过公认为最难的考试之一的“法考”(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然后要至少当一年的实习律师(申请执业人员)。
实习期间不能独立办案,但需要熟悉做律师的全部流程,包括但不限于写文书和应诉。实习期满后接受当地司法部门的申请执业考试,通过后获得律师执业证,这样才能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律师,也称执业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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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为执业律师之前,王晋觉得准备法考和实习是最难熬的阶段。在他的想象中,等过了这两关,等待他的就是如影视剧般的职业生活——收入、社会地位高,在法庭上滔滔不绝、舌绽莲花。
2023年9月,王晋通过实习律师考核拿到执业证,2025年7月2日,王晋注销律师执业证。不到两年时间,律师职业的大部分滤镜都已在他心头破碎。原以为当律师像当大侠,匡扶正义,惩恶扬善,现实是,律师更像一个推销法律服务的销售人员,而且很难把“产品”卖出去。
最大的问题是案源。一个新人成为执业律师后,一般有两种选择:成为授薪律师或独立律师。前者是给更高级别的律师打工,拿固定薪资,不用为案源发愁;后者是仅挂靠在律所名下,跟律所并无劳动关系,本质上是独立的“个体户”,自己寻找案源,自负盈亏。
实习期结束后,王晋选择成为独立律师。时间自由、收入多数归自己,风险则在于能否找到案源。寻找和等待能让人发疯。有段时间,他连续四个月没有一个确定下来的案子,为了维持生活,只好去书店干兼职,做些收银和上货的杂事。
《平凡之路》剧照
他托遍父母、亲戚、朋友、同学,让他们遇到“案子”时介绍给他。同时,“尽最大可能去认识更多的人,包括参加社团和兴趣爱好小组,比如读书会”,王晋说,他还会去加入各种微信群,如运动群、小区群及社区群,“通过自我介绍或回答群里有人遇到的法律问题,让他们了解我,记住我”。
但“仅靠自己的个人的能力去找案源是非常难的一件事。”王晋说,如果没有光鲜的头衔和资源,一个刚执业的青年律师,“当事人都会觉得你是一个毛头小子”,他们更倾向于选择看起来资历老、经验丰富的律师。
“当事人选择你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性价比比较高,比如你收的价格比较便宜,或者你能够给他更多的承诺。”王晋解释道,青年律师接触到的大多是一些不太优质的客户,更多是靠自己的低价优势去竞争,而那些优质的资源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
“大家所熟知的‘二八定律’,在律师行业中更为极端,可能是10%的律师,掌握了当地律师行业90%以上的资源和营收。至少在我曾经执业的地方是这样。”王晋说,律师行业中收入很高、看起来很体面的律师肯定是有,但属于极少数。
《精英律师》剧照
2024年,一名曾经的省律协副会长接受《半月谈》采访时也提到:可能有50%的律师生活在温饱线上。
这些律师收入不多,但支出是固定的。
“每年1200元的律协会费(因地方而不同)、近20%的代理费抽成、律所的工位费、个人全额缴纳的社保等”,同王晋一样在今年7月初注销了刚拿到执业证不足两年的独立律师张鹏说,如果找不到案源,就是在贴钱上班。
“下一个案子在哪里,这个问题比做案子本身更加耗费精力。”张鹏说,这样一种状态让他一直处在一种对未知的不安中。
独立律师如此,授薪律师也并不好过。
通过实习律师考核后,游叶拿到了某新一线城市几家顶尖律所的授薪律师offer,而几家律所开出的工资,最高的实际到手也没有超过5500元。
《金装律师2》剧照
但为了维护和包装个人形象,在当实习律师期间游叶买的一套西装就花掉他3400元。再应付完每年的律师协会会费、律所管理费、工位费、社保缴纳、房租等固定支出,就是两手空空。
而“那些会自我包装、会喝酒、会吹牛、能唬住当事人的律师,手上捏着70%甚至80%的案源,然后用5000元一个月的工资聘用名校毕业生来帮他办案。”游叶说道。
低价竞争叠加灰色挤压张鹏在律师行业“卷”了两年,退出后,他总结了年轻律师在这个行业里站稳脚跟的三种路径。
要么你自带资源,比如家里有大企业背景或公检法人脉,“这是最好的一条路”;要么你自己超级努力和有悟性,能很好抓住机遇;要么就是硬熬,死守这个行业,哪怕再难都不放弃。
北京前授薪律师常天逸在去年注销执业证,离开律师行业。在常天逸成为执业律师前,他就听不少人说过,律师再怎么蠢、再怎么没有能力、再怎么不会社交,只要肯熬,熬个10年也熬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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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质上,律师行业赚的钱,是那些被淘汰掉的同行理应赚的钱。”常天逸举例说,一个城市里有100个案件、100个律师,但这些案件并不能均等地让100个律师过上体面的生活,所以有80个人退出行业,剩下的20个律师熬走了同层次80个律师后,就能赚到这100个案件的代理费。
可现实的情况是,很少人能熬过这10年。和各行各业一样,“法律市场也出现了极度内卷的情况”。王晋说,他看到,连不少律所的高级合伙人都面临着创收不足问题,青年律师的处境自然更难。
2020年前后,是大部分律师感受到变化的时间点,当时常天逸刚入行。
王晋说,早前当事人在选择律师时,首要关注的是其专业性和能力。“但现在他们更在意律师代理费的价格,所以就会出现以非常低价去竞争案源的局面。”
曾有一次,一个同学给王晋介绍了他们公司的一件劳动仲裁案,按王晋所在律所的收费标准,代理费最低5000元。因是同学介绍,王晋只报了4000元,但最后,同学公司负责人选了一个只要2000元的律师,也是一位年轻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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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鹏还在执业时,也感受过这种低价竞争。“不管是企业还是个人,他们的付费能力越来越低”,张鹏说,在他所在的一座西部中心城市,以前的法律顾问费用大约一年6—8万元,但现在2万元就能聘到。
代理费也一样。“以10万元标的欠款合同纠纷案为例,我之前执业地方的代理费一般是5000-8000元,但现在你面对当事人时,他会货比三家,最后找到的律师只收他3000元左右。”张鹏说。
另一方面,近两年迅速崛起的法律咨询公司也在挤占律师的服务市场。王晋称,这两年法律咨询公司非常多,“它们有点游走在法律边缘的状态,没有执业律师资格,但却在接触相关的法律业务”。
据王晋了解,法律咨询公司一般会招收一批推销性质的人员去揽客,并对当事人做绝对承诺,保证胜诉,然后再去找一些年轻的、没有自己案源的律师,以非常低价格让这些律师代理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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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天逸也曾了解过法律咨询公司的销售套路。“他们会采取非常直接、不专业、带有很强情绪的话术,勾起咨询者心中的害怕、恐惧的情绪,或者让咨询方觉得情势非常焦急。”
“作为律师,不能给当事人绝对承诺,这是违规的,但法律咨询公司不理会法律规范,敢于做出这样的承诺的。”由于这种混乱,王晋的一些客户觉得律师是很赚钱的行业,有人曾主动联系他,“他想去成立一个法律咨询公司,让我跟他合作”。
看似是一种双赢的合作,但最后的压力,都落在了青年律师身上。他们不光接受了法律咨询公司开出的低价代理费,还要面临败诉后被当事人投诉的风险。
最后,青年律师就是这样被“市场”淘汰的。
围 城在王晋他们离开律师职业的同时,仍有不少即将毕业的法学生和其他行业的跨越者准备进入这个行业。
近5年,法考报名人数逐年增加,热度不减。2024年,共有96万人报名参加司法考试,2025年报名人数预计突破100万人。
这其中能有多少人进入律师行业并成功留下?王晋相信,进来之后,他们会发现现实与想象的落差。这些激情的人们,让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张鹏当初毕业时,并未首选当律师,而是进入政府部门一个非编制岗位。干了近5年后,还过得苦哈哈。反观自己朋友圈中做律师的同学,穿着光鲜地在CBD办公、每天行程满满、短时内买了自己的车……这让他对律师行业有了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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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真正成为律师后他才知道,自己在朋友圈看到的那光鲜一面,不过是一种包装,很大程度上是律师想要给潜在客户看到的形象,本质上是假象。实际上,绝大部分律师的收入、个人状态和工作情况,同其他打工人并无二致。
此时,他又想到了稳定的生活,与其在这里永远焦虑于下一个案源,不如谋一个“铁饭碗”。2024年7月,张鹏决定转行,开始备考公务员。今年6月,他考上某地法院,如愿捧到“铁饭碗”。于是,7月初,他注销了刚拿到手不足两年的律师执业证。
“律师执业证必须注销,公务员法和律师法都有明确的规定”,张鹏说,如果不注销律师证,就没法交下份工作的社保,同时每年还要参加执业证年审、给律所交管理费等等。
因此,注销执业证这一刻,是他们对律师职业的告别仪式,也是进入新行业的开幕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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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律师转行后去了哪里?南风窗记者采访的5位注销律师执业证的人中,有3人选择考公并成功,一人出国务工,一人继续读书并上岸国企。
张鹏说,考公是很多转行律师的选择,但仅限35岁以下的律师。而且,这种选择倾向也开始向法学生蔓延。“就我的了解,现在的法学生,尤其最近这几年毕业的法学生,把律师作为自己的最后一个选项。第一选择是考公,第二是去一些较大的国企、央企去做法务,其次才是做律师。”张鹏说,几年前还不是这样。
来到法院工作后,张鹏想过,在他之后的工作中,面对那些来办案的律师时,会尽量体谅、共情他们的不易。
毕竟,他们就是曾经的自己。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