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作家王力雄1991年出版备受讨论的政治寓言小说「黄祸」,又在2017年出版的小说「大典」中描写疫情背景下的中国,但是他没有为「预言」沾沾自喜,近期受访时表达出一如既往的忧心,认为「黄祸」的中国崩溃结局越来越近。
王力雄是作家,但文学性不是他的目标,只是服务于他传播政治理念的手段。他被认为是西藏与新疆等民族问题专家,但那其实是他对中国整体前途思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又被称为环保人士,1993年与友人成立中国最早的民间环保组织「自然之友」,但他从一开始就希望师法西方国家的绿党,引入政治改革,结局是在官方压力下王力雄被「自然之友」除名。
定义王力雄,必定要与中国政治相链接,尽管终其一生他都未有一官半职。这个用了50年时间思考「层议制」(即「递进民主」)的作者,刘晓波眼中的「政治幻想狂」,一生都专注在思考中国的未来,不在乎旁人怎么看。
5月中旬,72岁的王力雄在上海接受中央社记者专访,谈他为什么认为中国很难避免走向崩溃,以及出路在哪里。
●中国命运三部曲 如何不走向崩溃
「大典」的故事始于中共党庆背后的内部政争,展现出高科技极权的监控无所不在,背景还有流感疫情下高层用防疫运动整肃对手。用现在的话来说,全书满满的既视感。
王力雄把「大典」定为中国命运三部曲的前传,其他两本是「黄祸」与「转世」。他说,现在中国就处在「大典」时代,这个时代总有自我结束的一天,届时有两个选择,一边是走向崩溃、混乱、全中国人向外逃难的「黄祸」,一边是有可能避免崩溃的「转世」。「现在什么都不做的话,就是『黄祸』了。」
去年中国舆论界流行「历史的垃圾时间」说法,认为当前就像体育比赛最后残余的「垃圾时间」,已经无法改变结局,只能坐等赛局结束。王力雄不认同这种说法,「因为是可以做些什么的。必须做。」
做什么呢?王力雄的答案,是他从1975年就开始思考的「层议制」,或称逐层选举、递进民主,他认为这是让中共体制变化的内核。
层议制和代议制最大的不同在于,代议制是超大规模的选举,几万人选一个议员,但几万人之间无法相互了解;层议制首先是在能够充分直接沟通的范围内,形成基本的自治结构单元,再逐层选举,并且是随时选举,确保民意能够被真实反映。
王力雄不只是写和想,还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付诸行动。他曾经在农村做村民自治,也在城市里做业主(社区里的屋主)自治,这些都是从底层逐层来做,但不断地被扼杀。
他试过在乡村成立一个老年互助协会,采用他理想的机制去组织它,结果整个县的公安、文化、工商等部门一起到主事者处抄家,理由就是复印了70多份王力雄起草的老年互助协会章程,罪名是非法印刷。
「全部给你堵得死死的」,他说,那还是胡锦涛、温家宝主政的时代,现在更没法做了。
重视信息技术发展的王力雄,更曾自掏腰包请人开发符合层议制的软件,并在美国申请了「网络共同体自组织方式」和「电子消息筛选系统」两项专利,用科技手段创建民主结构。他甚至曾经前往硅谷寻求合作,想要自创公司推动层议制的网络平台,但因能力不及而作罢。
不过,且不说「层议制」容易因规模等问题变质而无法继续,即便能落实,它也牵涉到很多具体的问题,并不是「民主了就没事」。
王力雄举例,譬如民族或族群问题,西藏、新疆、内蒙古、香港现在全都是离心力越来越强,「如果现在它们从高压立刻变成民主化,情况不是可想而知吗?」他认为先前压抑累积的仇恨必然爆发。如果允许少数民族独立,这几个地方就占中国60%的领土面积,「中国怎么可能同意一下子少了6成的面积?所以那种时候就注定会流血。」
为此,他曾经准备和维吾尔族学者伊力哈木.土赫提成立一个民间对话机制,至少当时民间存在友谊、沟通的可能性。结果伊力哈木2014年9月被以分裂国家罪判处无期徒刑,对话大门彻底关闭。
●30多年绕大弯 黄祸越来越近
王力雄认为中国未来并非没有出路,但他以为的出路走起来总是充满拦阻,「黄祸」的结局看来很难避免。「谁也不知道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很有可能是内部的争斗,也可能是此起彼伏的群体性事件。」
这么多年来,很多人对王力雄的「崩溃」说不以为然,甚至当笑话看。「黄祸」出版到现在都快35年了,中国不但没崩溃,中间一度还越来越好。
他不以为意,因为相对于历史的长河,30多年只是弹指一挥。「对于历史来讲,不要去猜什么时候会发生,不是我们能够去把握的。中国的政权机制就是崩溃,就是猛然突变,没有别的方式。没有它自己发现问题、总体布局、慢慢转型和改变、脱胎换骨,没有这种可能性和这种机制,所以崩溃就是一个宿命。」
在王力雄的新书里,他谈到了「沙堆论」。沙堆随时可能坍塌,这时候拿个大锹在周边拍拍又稳固了,但这不会永无止境,「只会立得越高,最后垮得越狠,中国也是一样」。
对他来说,崩溃的来临就是忽然之间,如果是10年、20年间,有可能看得到变化,也可能是发生在100年后,「100年在历史上也就是弹指一挥,根本不算什么」。
身处在上海这样的充满小资风情的商业城市,即使近年经济压力越来越大,商场人变得较少,但街边咖啡馆和餐厅总还是有客人消费,惬意享受。很难将这种安逸景象与社会崩溃、民众逃难争抢食物这些「黄祸」的情节相链接。
王力雄说,关键不在于这些小市民怎么生活。「中国只要有一两千万人开始打砸抢,在街上、在农村截断物流,整个国家的军队才200万人,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他说,假设中国社会有一大批被抛弃的人,譬如在城里没工作但回不去农村的,或者觉得不公平、心怀不满的,他们本来散见各处,但说不准哪天有一件事情,会让大家群起。1976年周恩来去世、1989年胡耀邦去世都是一种信号弹,引发了大规模的群众运动。
至于负责基层治理的干部,王力雄说他们都知道自己是民愤的对象,知道自己何时该跑,这样就立刻失控了。「中国只要有几百个点发生这样的事,立刻就扩散了。」
中国当局在2022年底对南京、上海、北京、成都等地「白纸运动」的紧张应对,对各种群体事件的「露头就打」,禁止跨省串连大型活动等,都是这种避免失控的维稳努力。
「黄祸」写于六四血腥镇压之后,中共的领导人很多都读过此书,据王力雄说,当年国家主席杨尚昆也让秘书给他做读书报告。这些官员都想避免中国走向「黄祸」的场景,问题在于能否做到?尤其财政力不从心时,会影响当局对维稳的投入。「我认为『黄祸』到来的路径非常地清晰。现在正在往那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