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周锋锁：六四依然在以不同形式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上）

“它（六四事件）的力量非常非常大, 因为它生死攸关, 它超越了所有其他事情在我生命里的重要性。 那个时候, 我没有想到, 从那一刻, 我的一生会因为天安门广场, 因为那个时候发生的一切, 确定了轨迹。”

Yan Liang发布日期：2025年6月10日晚上11点27分

上周，“八九天安门一代”的学生领袖之一周锋锁前来多伦多，参加由多伦多支联会等举办的纪念六四36周年各项活动。

周锋锁是当年天安门广场的学生领袖之一。运动失败后，他是被通缉的21位学生领袖之一，为此，他遭受牢狱之灾。获释后，于1995年流亡美国。2007年，他正式创立人道中国，救助六四事件受难者。

在今年六四纪念活动当天，他接受了加广中文的电话专访。

加广：周峰锁先生，您好！谢谢你接受加广中文的采访。弹指一挥间, 六四事件发生已经过去36年，你流亡美国也超过了30年。回看这36年，你会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

周锋锁：谢谢你采访我。 当然，这是一个悲哀的日子, 每年到这个阶段, 其实是从4月15号开始，都是一个漫长的一个纪念、 追寻、期待、祈祷、和祈求这样一个时期。

36年非常漫长了，我入狱的时候22岁，我到美国的时候28岁, 到今天，我已经57岁, 就是毫无疑问的进入老年了。

当然，从正面来看, 我觉得，我一直是在一个学习的过程中间, 特别是关于八九六四,。

当年是一腔热血, 主要是出于一种责任感, 参与学生运动。回头想, 我也是过了很多年才看清楚当年的事情, 当年的这个过程就是像一个巨大的漩涡 —— 你说黑洞可能太负面了, 但是它有一个巨大的能量, 不断地吸引我回去。

它的力量非常非常大, 因为它生死攸关, 它超越了所有其他事情在我生命里的重要性。 那个时候, 我没有想到, 从那一刻，我的一生会因为天安门广场, 因为那个时候发生的一切, 确定了轨迹。 从另外一方面, 那个时候所做的一切, 是一个开始, 它提供了后来我做一切事情，无论是情感上还是理智上一个能量的来源。

在中国历史上, 它一次人民参与公共事件的一个大爆炸。 参与的人和发生的事情非常非常多, 用一种空前绝后的强度爆发出来。

过去这36年, 可能因为我不断的去追寻, 去搜索, 包括我们扶持救济这些受难者，我跟天安门母亲的联系, 跟世界各地后来我碰到的任何一个亲历者的接触，我会很仔细了解他们的经历。 我因此意识到, 这个是一个非常丰富, 非常复杂的一个事情。 我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 也通过在别人身上看到的, 给出一个更好的视角框架。

比如，我发现，我可能是最早去天安门广场的学生。刘建（编者：六四亲历者，现场拍摄了2000多张照片）给了我们一个到现在今天为止，最丰富的六四照片集。他从最早的一天, 从4月16日就开始（拍照片）直到镇压以后。

在最早一天的照片, 我发现（天安门广场）地上有个花圈, 就是我和我们宿舍同学，清华大学物理系同学，去给胡耀光送的花圈，一个简单的自制花圈。我还没有看到任何别的记录，所以，很有可能我们就是最早的。

这个事情后来为什么有更大的意义，在第二天，4月17号, 有一个很重要的全国性报纸报道了这个事情, 这也是当年天安门广场上的集会抗议, 能够传遍全中国全世界的重要原因, 就是哪怕在那个时候, 这些全国性报纸都是官办的, 这些记者都是政府的职员, 但他们中间有很多人还是想传播真相, 特别胡耀光死的时候,。

那个时候，其实很多记者都是新一代大学生了, 就是所谓改革开放年代的大学生。他们是很积极地把这个声音传播出来。我想，这也是后来有更多的人去天安门广场，有一个互动激荡的这个过程,。这是整个过程中间非常重要的, 就是在中国，新闻记者非常广泛的参与。

其实，对于年轻一代人，要想了解六四, 大家可以去看看5月18日的人民日报, 或者任何一家报纸，除了《解放军报》以外, 都可以看到当年天安门广场和各地学生抗议, 要求民主自由的真相。那几天，人们的确是感受到这种自由的，表现在媒体上是非常重要的。

这几年，我去欧洲的时间比较多, 了解到很多从国际视角它所体现的意义, 也对于为什么当年学生运动会那样发展, 它的其他的动力、更深层更广泛的动力, 有了更多的了解。

比如，我收集到的六四学生传单里面, 最早的一个传单是北大学生自治会印的, 当时写得非常清楚： 4月24号，要求成立全国团结学联。这个非常重要, 而它显然是从（波兰）团结工会来的。其实那个时候，至少北大的学生是非常清楚, 我们需要做什么怎么做, 就是要像团结工会那样, 最后和平的推动中国的民主。团结工会就是在6月4日那天，北京天安门屠杀发生几小时后，在选举中获胜的, 完全改变了那个国家。

去年，柏林墙倒塌35周年, 我们在柏林举办了八九六四民运为主题的展览, 这是去年柏林墙纪念中间最重要的一个展览, 在柏林市议会前, 正好面对柏林墙, 树立了民主女神像, 有三个集装箱, 展出了我收集的文物, 包括当年的帐篷、旗帜、血衣、燃血的毛巾, 另外一个是我们提供材料, 整理八九民运到六四屠杀整个过程, 还有一个是专门讲从德国的角度, 就是八九民运还有六四屠杀, 如何影响到柏林墙的倒塌。

加广：是的，确实有分析认为，东欧反对共产政权的力量从北京的镇压行动中找到共产党丧失合法性的新证据。你觉得，这当中有些什么样的经验, 或者有些什么样的教训？

周锋锁：如果再回头看的话，我想最大的责任, 当然就是邓小平本人，他是这个体制的产物。我经过这么多年的各方面的调查研究, 现在很清楚, 就是六四屠杀为什么发生，因为邓小平是有计划的谋杀, 这个是非常清楚的。

包括官方像赵紫阳、李鹏、杨尚昆、陈希同等等, 他们都有想开脱自己的责任, 但也有讲述历史，这些（信息）都是能拼凑出来。

那我们唯一缺少的就是邓小平, 他的行踪历程我们没有办法知道。但是从别人的谈话和互动, 就可以勾勒出来,。第一，他很早做出了屠杀的决定，4月25日应该就决定了。第二就是，他要杀人流血是有计划的, 目的为了阻止中国能够通过和平演变的方式民主化, 所谓的杀20万人保20年和平。

那么不幸的是，这个的确是从外部, 在当时得到了美国政府等等的默许和纵容的，当然美国的决定也是两党的一个结果, 后来，美国取消了把最惠国待遇和人权挂钩, 允许中共无条件的加入WTO等等, 到今天有贸易战, 其实这是当年的根源。

另外一个更深层的联系就在于，坦克屠杀、使用毒气弹, 这是共产国家标准的镇压的方式。

比如，我后来了解到，在格鲁吉亚，1989年四月曾发生了“四九惨案，Tbilisi tragedy”。

去年，我去格鲁吉亚, 他们说，你不知道我们这有个四九屠杀, 也是坦克压人, 也是用了毒气弹, 其中有一个人因为传播这个消息被东德警察抓起来了 —— 他当时是在德国留学的格鲁吉亚学生，现在他是格鲁吉亚一个国家博物馆的馆长。他说，他非常感激天安门广场的学生。4月9号是格鲁吉亚的屠杀, 我们去天安门广场4月16号, 正好一个星期之后, 德国警察就不再找他了。

再比如，1991年，立陶宛独立意识高涨，引发了前苏联军队残酷的坦克镇压，杀死抗议者，这被称为一月事件。

所以，坦克、毒气绝对是共产国家屠杀人民的标准的做法。从当初匈牙利坦克镇压, 到德国柏林。当面临是否使用坦克的时候，中共一直是最强硬的（镇压）支持者、倡议者，像格鲁吉亚的镇压，中共肯定是知道并支持的。

这些都显示出这种镇压的系统性, 它不是偶然少数的野蛮军人的做法, 不是的, 它是一个国家的行动, 国家的行动是一个体制性的。而邓小平就是这个体制的代表。在那个时候, 邓小平做这镇压和杀人的决定，是没有经过任何程序的。

一方面当然它（六四事件）反映的, 人性的残暴冷酷无耻, 这个体制的败坏。

但另外一面，当中也显示出人的高贵伟大, 非常了不起,。像天安门母亲, 像方政这样的受害者。无论是在天安门广场还是在屠杀过程中, 人们那种反抗、那种互助、舍生忘死，还有36年来，香港以及全世界各种各样的坚持,他都显示了人性非常美的一面。

加广：所以，你认为，六四的影响是一波一波，延绵不绝的，包括对新的白纸一代，都有觉醒的启蒙作用？

周锋锁：的确是这样。当年的天安门一代这些人后来也是之后中国各种反抗运动的主体，一直到今天。像王友才，他是当年天安门广场的学生领袖， 后来发起组党运动，中国民主党，他又是一个很重要的领袖，而民主党运动中间大部分可能是89年的学生和各地的参与抗议的市民。各种行动者，比如工人运动、家庭教会、甚至女权等等，其实当年都是有八九天安门共同的经历。这些人当然也遭受各种打压、迫害，很多人不断的进出牢狱。过去的36年中，有很多人，在监狱的时间超过15年。他们是我们人道中国支持和关怀的主体。

八九一代涉及的不仅仅是当时的大学生，也包括当年的高中生，甚至初中生。我读到的，就是记者江雪，那时候她应该是初中生，她写了一封给天安门静坐学生的信。她相信，这个信能收到。

其实，我也想起来，在天安门广场的时候，收到很多这样的信。而且，我是经常读的，我也鼓励别人读。我那时候就意识到要收藏，我收藏了很多信，可惜后来被我一个同学在我出狱以后给搞丢了。但我看到，它们中很多就是当时的高中生、初中生。

实际上，八九年的民主运动塑造了他们的一生，他们的政治觉醒。

这里面有很多人，包括现在在我看来比较重要的一些成员。比如中国家庭教会的领袖王怡。王怡那个时候才是中学生，他的政治觉醒，他写过很多次了，就是八九六四。

他后来在成都建立秋雨圣约教会，到中国家庭教会，可以说一个标杆吧，六四是我们共同走过的。

另外，像许志永，我跟他互动没有像王怡这么多，但是我也是前一阵子看到一个关于他的纪录片，里面许志永就讲到89年六四那一夜，他睡不着觉，他是高中生，那成为他后来走上那条路的一个开始。

他们是受到精神力量的感召，那是中国人的精神力量最集中显现的时候。最好的一面就是人的追求自由，人的尊严，不怕强权，牺牲精神，为了正义去追求，然后行动起来。这些在未来的白纸一代身上也很清楚，这个影响是非常大的。

从这一点看，可以说，我个人也是经历了一个很长的过程。从秦城监狱出来，在中国谋生，从监狱出来算是有所改善，当然在中国还是个大监狱。可是，在中国的时候，在街头人们看到我，有些人会认出来，所有的人，包括我们接触的政府官员，大部分是表示支持赞赏的，也有同情的。我在中国没有碰到过一个人，像现在网络上五毛，在民间我还是感受到很强大的力量的。

（未完待续… …)

（在下半部分，周锋锁将和大家分享他如何坚持到现在，如何看待对民运的批评，对中国民主未来的期许等）

Yan Liang文章来源于RCI:【对话】周锋锁：六四依然在以不同形式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