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晨4点40分,高雄大寮乡天光微亮,国小五年级的周裕颖睡眼惺忪地把床边闹钟按掉。当全家人都还在酣睡,他已摸黑起身,只为搭上5点10分的首班公车,赶到距家里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学校上课。
为了不误车,周裕颖睡前总会沙盘推演,甚至先穿好学校制服才钻进被窝。「我只有一次没准时搭上车,差了两分钟,但公车还在。司机没说话,等我坐好他才发车。」
此后的人生,周裕颖常常也是这样只身闯关。高中毕业独自北漂就读辅仁大学服装设计;退伍后,跨越半个地球只身前往意大利攻读研究所;近40岁时,成为第一位勇闯纽约时装周的台湾设计师。「我常常只有自己,所以不能出差错,各种可能发生的状况,我都在脑海中不断演练。」
即便机关算尽,仍有突如其来的危机,却也正是这些未被设计的意外,让周裕颖深刻体悟接受天意有时会收获意外惊喜。

意外迸发的创意更出彩
2016年,周裕颖带着仅成立两年的品牌「JUST IN XX」(前身为JUST IN CASE)登上纽约时装周。尽管业界前辈们多有劝退,他依然执意挑战,并颠覆传统激活素人模特走秀,更以浓厚的中国传统织品为骨干揉合街头庞克细节,打造出令人惊艳的中式庞克设计,技惊西方媒体。
然而在大获好评的背后,其实差点开天窗。开展前两天的彩排,秀导禁止周裕颖使用Kanye West混音京剧的配乐。他被迫阵前换歌,灵机一动改用周杰伦《双节棍》。但因场地 WiFi 迟缓,他和妻子小白半夜蹲在星巴克门口,用免费网络下载音乐,这样的狼狈却诞生了奇迹。当电音京剧版《双节棍》在纽约秀场响起,不少来自台湾的工作人员与记者眼眶泛红,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异国伸展台上,听见母语的乐曲。

「当生命要你转弯,不要硬去对抗,有时候,换个想法可能也不错。」其实在37岁以前,周裕颖从未打算走上经营个人品牌这条路。当时他在家居品牌公司担任创意设计总监,一周只需要上班两天,其余时间不是在学校教课,就是偶尔接接设计案,生活惬意舒适。深知时尚产业水深火热的他坦言:「若不是我老婆小白,我不会傻到自己创品牌。」
说起周裕颖创立品牌的契机,是来自他的某位家教学生拿下「台北好时尚 Fashion In Taipei」设计比赛冠军。当时,老婆小白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你不去比?」他不以为意地回答以前得过很多奖了。话音刚落下,老婆小白便淡淡地说了一句:「可是我没看过你比赛耶。」这句话像是悄悄打开的机关,周裕颖就这样再次为爱义无反顾投入,且连续拿下两届金奖,也因这场比赛申请「文化部文创产业创业圆梦计划」,进而催生个人品牌「JUST IN XX」。

华美时装的内衬是缜密商业逻辑
「服装,是在贩售一种渴望。」为什么人们会选择穿某一件衣服出门?因为这是一种无声的沟通,通过服装传递心中所想传递的话,构建出我们想被看见的模样。而一个国家的服装市场成熟度与消费品味,往往反映民族的文化深度与自信程度。对照欧美早已完善的时尚生态系,在台湾经营自创服装品牌,无疑是挑战与勇气并存的决定,不仅得面对国际品牌快时尚浪潮的夹击,还有新锐设计师如雨后春笋般崛起。
「跟我同期出道的设计师,很多人都退出这行了。」周裕颖语气平淡却不无感伤。设计师若无行销思维,只能孤芳自赏,这是他在意大利米兰多莫斯设计学院(Domus Academy)亲身经历过的震撼教育 — 原来品牌的前端定位与设计研究才是一切的起点,设计师必须从商业角度思考作品,否则难以在时尚竞技场中求存。「就像Gucci时尚创意总监Sabato De Sarno,上任不到两年便黯然下台,卖不了钱,再会说故事也没用。」
「那什么叫做卖得了钱?解答的关键就在于你究竟要卖给谁。」对周裕颖而言,谈商业不是从「钱」开始,而是设计是否能解决问题、打动某群人,不只是满足自己的梦。他以开烘焙店为喻,橱窗可以放上Labubu或冰雪奇缘造型蛋糕吸睛,但人们不会天天吃翻糖蛋糕,真正的长销品是菠萝、红豆、青葱这些日常面包。「你要有 showpiece(展示品),但不能全是。」设计该从真实需求出发,而不仅为炫技。这一点,他直言学校往往不教,或只教翻糖,却忽略商业逻辑。
厘清定位是创立品牌的要件,像「JUST IN XX」不走量产路线,周裕颖坦言曾试过传统模式,但大量制作耗尽能量,于是他将量产转为制服接单。「订多少就做多少,无库存,也能达到真正的永续。」在台湾,受限于教育与社会惯性思维,大多数人很难跳脱框架。他最常被质疑的是为什么不卖衣服?这样能赚钱吗?周裕颖自嘲地笑说:「为什么我一定要靠卖衣服赚钱?做电视节目也不是靠节目本身,是靠卖广告啊。」
品牌艺术化:从设计跨界艺术
比品牌更深一层的定位,是回到创作者的初心。外界称周裕颖为他「服装设计师」,但他始终认定自己是个「Creator(创作者)」。他家一楼的陈设,如同设计大师马丁.马吉拉(Martin Margiela)的私密展间,有废纸做的无袖外套、13号系列酒瓶灯、Tabi分趾鞋……等等,数百件收藏,是周裕颖给自己的提醒,要时刻不忘从时尚通往艺术的愿景(Vision),第一步就是打破设计和艺术的壁垒。
因此,他将故宫《翠玉白菜》、《肉形石》、《谿山行旅图》等千年国宝化为服饰配件,也将国立历史博物馆典藏的常玉《双人像》、《花》、《瓶花》等画作转化为时装语汇,还与董阳孜、庄普、江贤二等重量级艺术家跨界合作,拓展美感疆界。
「『品牌艺术化』简单讲就是做不一定卖得掉,反而能打开其他合作可能的东西。」周裕颖进一步解释,品牌一旦被注入艺术或文化符号,想像可能就会超越服装本身,商业机会便应运而生。如今的他早已无法被「设计」二字局限,犹如破关玩家般看透流行的幻象。他的左臂刺着「Fashion sucks」的直白声明——提醒着我们,流行不是重点,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东西才是王道,切莫陷入消费的泥淖。「就算是山本耀司的衣服,哪里不对,我也会改成我喜欢的样子。」

艺术,是周裕颖的归属。「我喜欢艺术的随机性与不可拷贝性。」支线品牌「Luxxury Godbage」便是延伸。其代表作品是将废弃气泡袋与干燥花材结合,通过百次实验与工艺精神,让废料重获诗意质地。「真正的奢华,不是快速制造的时装,而是时间、生命与意义交织的作品。」他认为创作最大的满足,是把脑海的想像,一比一落实出来。有时他觉得自己像半载体,仿佛有某种更高的存在通过他的手创造出来。他笑说不少设计同行都爱算命,但灵感不只是神灵之语,更是美感与直觉交融的闪现时刻。「人在某些时刻,就是特别能感应到那个频率。」
让Vision指路 遇见人生伙伴
一路走来,周裕颖从未一帆风顺,他说他的人生有八成时间都在被拒绝。今年在礼客举办的「台北萌宠时装周」是台湾首度以宠物为主角的秀,其实灵感早在多年前就已酝酿,只是一直等不到有共同愿景(Vision)的伙伴出现。
「我们总是被市场拒绝。因为走得太前面,大家还没有那个想像。」在多数人还未察觉宠物商机时,周裕颖就注意到新生儿数下降,宠物芯片植入率与保险公司却在攀升,且早在五年前便投入宠物服装设计。养着两只毛小孩的他,期盼人生下一阶段,能以创意改善宠物不友善的城市环境。
周裕颖也心念着通过创意设计协助在地产业革新,纽约时装周作品找台南光彩绣庄缝制,不仅带动年轻学子投入立体绣,也间接促成工艺的传承;东京奥运中华队制服则与漆器工艺品牌光山行合作,用120天层层堆栈漆艺制成一颗钮扣。
为何愿意连两届接下吃力不讨好的奥运制服案?「是为了我爸,也为了干妈。」他轻声说,父亲其实从不认同他走服装设计,「但如果他还在,应该会因为儿子做了奥运制服而感到骄傲,即便他看不懂。」

玩心是创作的起点也是归途
周裕颖曾有种神奇能力,创业前他能记住每天发生的事。25岁在威尼斯的行程细节,如今仍历历在目。但随着事务如潮涌来,这项「特异功能」慢慢消失。他说人生没遗憾,唯一惋惜是小学绘画比赛得奖作品,在学校墙上彩绘的巨大龙舟竟没留下照片。


记忆神力或许不复从前,但过往生命曾经历的感动,早已如种子般一颗颗在周裕颖的心中生根发芽:国中时看着别人在电视节目上改造弹痕牛仔裤时的悸动;童年在田间用铁钉和橡皮筋震动狗尾草打擂台时的开心;或在干妈家拿麻将牌堆出伪乐高世界时的成就感,「玩」始终是周裕颖的起点与归途。即使闯入现实世界的纷繁与残酷,他仍把人生视为游戏破关。如今,他不再如齐天大圣豪情追求到此一游,而是与共享Vision(愿景)的伙伴并肩闯荡创意江湖,勇敢游戏,自由筑梦。
(本文经台北文创授权转载,原文刊载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