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亲”，近年来是社交媒体上的热词，用来描述年轻人主动与“扫兴亲戚”划清界限，既是成年之后边界意识的觉醒，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但现在，你有没有发觉：越来越多中年人也默默开始断亲？
人到中年，父母相继离世，维系家庭的核心纽带断裂。原本以父母为中心维系的手足情谊，逐渐开始松动。在料理身后事与分配遗产的关键时刻，隐忍多年的误解与委屈往往被瞬间引爆，一场饭桌上的争执，便可能成为中年人与兄弟姐妹疏远甚至断联的根源。
据最高人民法院2024年公报，全国继承纠纷案件同比增长约38.92%。大量纠纷的背后，折射出手足亲情的彻底破裂。多项社会学研究也指出，在父母离世后，兄弟姐妹之间的联系会显著减少，呈现“降温”趋势。
为什么最讲血缘与亲情的60后、70后，逐渐开始选择“断亲”？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姐妹，又是如何在生活的洪流中渐行渐远的？
中年人的“断亲潮”，从父母离世开始
在多子女家庭中，父母往往是兄弟姐妹之间最后的“情感粘合剂”。哪怕他们平时性格不合、价值观存在分歧，每到逢年过节或遇父母生病、做重大抉择的时候，所有家庭成员仍会围坐在一起商议。但一旦这层粘合剂不复存在，很多人与手足之间的联系，也随之失去了必要性。
遗产分配，往往成为家族分崩离析的“引爆点”。中国老人立遗嘱的比例仍极低，仅约0.14%。据中华遗嘱库2024年数据，全国60岁以上人口约2.8亿，登记遗嘱仅40176份。这意味着，绝大多数家庭在面对遗产问题时，仍处于“无序分割”状态。
“没有遗嘱的家庭，容易陷入更复杂的法律泥潭”，图源：中华遗嘱库《空巢老人遗嘱登记激增背后的继承纠纷困局》
遗产纠纷之所以复杂难解，不仅因为金钱，更因每个人心底都藏着一本“隐形账本”：谁为家庭付出更多、谁被父母偏爱、谁从小就积压着不公感，这些被长期压抑的情绪，到了分家产时彻底爆发，甚至可能演变成法庭上的对峙。最高人民法院2024年数据显示，继承纠纷案件同比增长38.92%。那些曾互相照应的兄弟姐妹，常常因为一套老房子、一张存折、一笔丧葬费，闹得老死不相往来。
上海市徐汇法院曾审理过一起典型案件：母亲曾和大女儿共同生活，大女儿将母亲的名字加到自己的房产证上，老人去世后，五个子女为房产份额继承问题三度对簿公堂；河北省兴隆法院也处理过类似纠纷，四兄妹因老人遗产闹上法庭，其中一位当事人感慨：“我们兄妹几个以前关系挺好，怎么就为了这点钱闹成这样了？”
法官讲述遗产分割的争议，图源：“上海高院”
实际上，手足之间的“裂痕”并非从父母去世那一刻才出现，而是在漫长的赡养过程中逐渐积累。子女们口头上都认可“赡养责任应平分”，但真正执行时，照顾老人的任务往往落在离得近、有时间、愿意做的人身上。
在这场家庭内部的拉锯战中，女性承担的压力更大，也更容易在失衡的关系中率先断亲。学者陈皆明在《投资与赡养——关于城市居民代际交换的因果分析》一文中指出，相比儿子，女儿为父母提供生活照料、承担家务的可能性显著更高。他认为，“儿子养老”的传统已被打破，“女儿养老”成为更普遍的现实。
然而，到了分配遗产时，许多老人仍沿用传统观念，将房产优先留给儿子，那些在照料中承担最多责任的女儿，往往被忽视。学者沈奕斐在研究“多子女家庭遗产分配的公平逻辑”时指出，现代家庭中，子女排行对分配影响渐渐不起作用，但性别因素仍存在一定影响。
一位网友在社交平台感慨：“今天去医院探病，病房里几乎都是女儿在陪护。为什么不能继承家产的反而成了照顾老人的主力军？”
子女性别与排行对遗产分配的影响，相比过去，性别因素的影响在减弱，但依然没有被男女平等的原则取代，图片来源论文《从兄弟均分到子女平等?——多子女家庭遗产分配的公平逻辑》
在农村的多子女家庭中，这种不对等尤为常见。许多女性从小就处在被忽视的位置，长大后承担了更多照顾父母、操持家务的责任，却很少被认可。长年的失衡被压成心结，也让她们中年后更容易走向“断亲”这一步。
亲情的松动，不只是个体的选择，更是社会结构变化下的必然结果。有学者指出，中国家庭正在经历“小型化、关系离散化、功能外部化”的深层转型。传统的“强关系”逐渐变弱，亲情不再等同于无条件的信任与扶持。
城市化与人口流动，也让很多人“被动断亲”。学者胡小武在研究“青年断亲”现象时指出，面临断亲的不止年轻人，还有老年人。对于不少老人而言，他们并非主动断亲，而是在长期分居、联系减少的现实中，情感被动冷却。有些人因工作远离故乡，留下来的兄弟姐妹，承担起照料父母的重担，当父母病重、事务繁杂时，误解和怨气随之积累，亲情逐渐变质。
姐姐周蓉长期在外，看父亲生病误以为弟弟没照顾好父母，图源：电视剧《人世间》
我们正走进一个亲情“去天然化”的时代。亲密关系不再天然成立，血缘也不完全意味着义务与信任，而是被现实中的距离、责任和回报不断重构。
多子未必多福，
家庭内部的亲密与竞争
老一辈中国人的观念里，总相信“多子多福”，但经历过赡养或遗产纷争的人更清楚：人多，并不意味着亲情更浓，反而伴随着更多分歧与冲突：父母病重时谁来照顾？是否接受高风险手术？丧事要不要讲排场？这些原本应由家人共担的决定，往往演变为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儿孙绕膝、病榻前都是子女全”的温馨场景，变得不那么常见。《第五次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抽样调查基本数据公报》显示，老人与子女同住的比例仅约三成，最常见的情况是与配偶同住，占比高达45.5%。换句话说，近一半的老人，是靠老伴互相照料走过暮年。
图源：《第五次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抽样调查基本数据公报》截图
更反直觉的是，子女越多，父母获得的情感支持反而可能越少。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副研究员陈天勇与博士生张亚蕊的研究显示，子女数量与父母获得的平均情感支持呈负相关。这一现象被称为“责任分散效应”：每个子女都默认赡养是大家的共同责任，于是实际投入反而更少。久而久之，照护质量下降，老人的孤独与抑郁情绪随之加重。
影视剧中的手足情虽然动人，却也愈发显得遥远。《人世间》中，周家三兄妹在父母离世后仍彼此扶持，弟弟秉坤陷入困境时，姐姐周蓉和姐夫倾尽所能给予帮助；《乔家的儿女》里，母亲早逝、父亲失职，大哥乔一成自幼照料弟妹，身患重病后仍惦记着弟妹的未来。
这些片段之所以令人动容，是因为唤起了我们对手足情深的温暖记忆。尤其在资源有限的家庭中，兄弟姐妹曾是彼此最稳固的依靠。《兄弟姐妹对农村大学生教育的积极影响研究》指出，当家庭资源不足以让所有子女完成学业时，家庭往往会集中力量扶持个别孩子完成教育。
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温馨场景，图源：《人世间》
乔一成重病后首先想到的还是委托朋友照顾弟妹，图源：《乔家的儿女》
但亲情从不只是温情，背后也隐藏着无法言说的微妙关系。发展心理学指出，兄弟姐妹在成长过程天然处于竞争关系中，争夺父母的宠爱与资源。社会学研究也表明，兄弟姐妹的数量、性别与出生顺序，都会直接影响家庭内部的资源分配。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句俗语至今仍有现实照应。在许多家庭中，长子或长女往往承担超出年龄的责任，而排行靠后的孩子则更容易受到宠爱。即使是再努力“端水”的父母，也难以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
《都挺好》里的苏明成，不是最小、也不是最优秀的，却因最会讨母亲欢心，成为家庭资源倾斜的最大受益者。
亲戚间的攀比加速了亲情的消耗。在家庭聚会中，小辈的学历、收入、婚姻状况成了饭桌上的“隐形较量”。这些原本应是团聚的时刻，却在不经意间拉大了彼此的心理距离。
社会变迁带来的阶层分化，更深层地改变兄弟姐妹的关系。受教育程度、职业路径、迁徙方向的不同，让原本亲密的手足被推向截然不同的生活轨道，生活方式与价值观也逐渐拉开了距离。
在网络热帖“兄弟姐妹贫富差距大是什么体验”下，一条高赞评论写道：“贫富差距越大，关系越淡。”这并非谁有意疏远，而是各自的人生早已驶向不同方向。你在老家为孩子学费发愁，他在城市筹划买房换车。话题不再相通，彼此的处境难以相互理解。
断亲时代，
人情社会的瓦解与重建
从年轻人与扫兴亲戚划清界限，到中年人与兄弟姐妹渐行渐远，人际关系的松动与疏离，正悄然成为一种趋势。
图源：《都挺好》剧照
曾几何时，亲人是抵御风险的第一道防线。而如今，一个人吃饭、旅行、生活早已见怪不怪。第七次人口普查显示，中国“一人户”已达1.25亿，独居逐渐成为常态。
随着80、90后逐渐成为社会中坚，独生子女背景使“兄弟姐妹情”日益稀缺。中国独生子女超过2亿，这一代人从小缺乏与手足相处的经验，成年后更多将情感寄托于伴侣、朋友或虚拟社群。
亲情的松动并非中国独有。早在15年前，NHK纪录片《无缘社会》提出了“无缘死”这一概念：越来越多老人因亲缘关系淡薄而孤独离世，引发日本社会广泛关注。尽管日本法律规定亲属有赡养义务，但不少养老院要求亲属担保，导致许多老人因缺乏担保而无法入住。
95.9%的养老机构要求入住者的担保人在合同上签名，图源新华网报道《无担保人拒收 日本单身老人养老院“入住难”》
另一则日本内阁的调查显示，约三成老年人表示没有亲密朋友，20%会与邻居商量事务，但仅有5%的邻居会在生病时提供帮助。
图片来源：环球网报道《“孤独”成日本社会顽疾，日媒：三成老人没有亲密朋友》
2024年，日本开始实施《孤独和孤立对策推进法》，尝试以社区为单位进行干预，效果却有限。孤独死人数依然高达7.6万人。日本综合研究所预测，到2050年，65岁以上且无三代以内亲属的老人将达448万。
西方社会较早进入“情感选择时代”。“Chosen family”（自选家庭）逐渐被认可为一种家庭形式。人们将无血缘或婚姻关系的亲密朋友视为家人，用自愿建立的关系取代传统的血缘支持网络。
这种模式最初在LGBT群体中兴起，随后逐步走向制度化，美国部分州已立法承认“非血缘亲属”享有带薪探亲假，民间也涌现出为“自选家庭”提供法律支持的公益机构，成为新型家庭关系的样本。
影视剧里出现过自选家庭的模式，“要和真正接受自己的人成为家人”，图源：《想做饭的女人和想吃饭的女人》
在中国，新的关系网络也在悄然形成。DT财经发布的《搭子社交小报告》显示，超过半数受访者拥有“搭子”关系：健身搭子、旅游搭子、情绪搭子……在人情社会逐渐瓦解的时代，功能互补型社交成为新的依靠。
中年人自发组建“互助养老群”，单亲妈妈们在“育儿互助论坛”中彼此支持。共居、抱团养老、跨代合住等多样尝试，也在不断重塑我们对“家庭”的想象。
共居形式越来越多样，全女共居、跨代共居、抱团养老，图源：《青春时代2》
诚然，传统意义上的“亲人”正在松动，但人们从未放弃对关系的渴望。我们正从“无法选择的责任”走向“主动选择的关系”。这并非社会变得冷漠，而是人们开始意识到，真正的亲密，不是被血缘捆绑，是在彼此尊重中的主动靠近。
没有任何关系能经得起反复的失衡、误解与冷落。如果你与亲人尚存余温，不妨趁早好好说话，别等到断亲后才遗憾错失。但如果你已在原生家庭感到格格不入，也无需内耗，在这个更开放多元的时代，我们终将找到能够彼此托举的关系形式。
这一次，靠的不再是血缘，而是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