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最新一轮以伊冲突发生之际,凤凰卫视驻伊朗女记者李睿坚守前线发回报道,以亲历者的视角,记录伊朗德黑兰的紧张局势,展现普通民众的生活状态。这场被当地人称为“没有战场的战争”,正深刻重塑着战争的定义与平民的生存现实。25日上午我们接到伊朗方面通知,媒体可以前往参观和采访6月17日被以色列导弹炸毁的国家电视台主楼——俗称“玻璃大楼”。这栋建筑是伊朗国家广播电视总台最现代最重要的一栋楼,五六年前刚刚建成,外观漂亮,内部包括行政中心、新闻演播室等多个功能区。
导弹袭击当天我就在附近,亲眼看到浓烟升起,大火燃烧。那场袭击造成大楼严重损毁,如今整整一层塌陷,楼底被炸穿,电脑全部熔化变形,椅子也炸得几乎无法辨认。
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当时大楼里平时有超过500人工作。袭击前收到通知,大部分人已撤离。但仍有几位坚守岗位,女主播埃马米坚持播报,直到信号中断才离开。当她走出门后,大楼在身后被炸成废墟。
伊朗国家电视台台长说,他们计划将这栋建筑保留下来,作为战争与抵抗的纪念馆。
伊朗政府邀请媒体采访战争受害的情况。国家电视台大楼门口聚集了多家媒体的记者。令人惊喜的是,我碰见了多年前的老朋友、荷兰人、前纽约时报的记者Thomas Erbrink,以及他的伊朗太太、摄影师纽莎。
我和他们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十九年前我刚到伊朗做记者时,一场在总统府的招待会,因为男女分席、帘子相隔,我正好和纽莎坐在对面,隔着帘子是Thomas。他那时就告诉我伊朗是个新闻王国。他们也是非常有趣可爱的夫妇,热爱新闻热爱伊朗。但后来Thomas拍摄伊朗真实情况的纪录片惹怒了当局,被伊朗吊销记者证,后来被纽约时报调往北欧。今天再次见面,十分激动。
他说他们三天前就来到伊朗,亲历了23号最猛烈的一轮空袭。纽莎说她曾亲眼观察、报道过黎巴嫩战争、伊拉克战争和叙利亚战争,但以伊这场冲突的密集轰炸和袭击范围之广,是前所未见的。她说之前的战争至少都是知道会炸哪里的区域,这里是到处狂轰滥炸。纽莎说,政府整天关注头巾、养狗这些不重要的事,反而忘记了敌人的存在。我说也许这场战争过后他们能反思会做出改变,她撇撇嘴说她觉得不太可能。
回来发完报道,下午六点我们又匆匆赶往市中心自由(Azadi)广场。战时这里曾冷冷清清,但停火后,第一次有国家交响乐团来到现场演奏,许多市民聚集,很多人不戴头巾,也没有执法机关干涉。大家自发唱国歌,有人热泪盈眶。
采访中,有人告诉我:“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我的国家。”有人说:“这些天很艰难,担忧国家。现在担忧并没有消除。国内外都还有很多愤怒。我担心停火不会长久。”还有人说很高兴终于停火了,也有人说此时心情复杂,但大家都来自各个阶层,不管此前有多大分歧,现在只为捍卫伊朗而来。
一位不戴头巾的年轻女孩和我说,她这12天从没出门,买了大饼和水放在家里。今天她去吃了冰淇淋和哈利姆汤(一种大麦和肉、牛奶煮的汤),她说:“我太高兴了,我感谢我们的武装部队,是他们让我还能在这里。”还有一个不戴头巾的妇女说:“感谢武装部队,感谢我们造了那么多导弹,帮我们赶走侵略者。我儿子在国外,他都说要回伊朗参战。我告诉他不用回来了,现在停战了。我们胜利了。”我说好像现在大家戴不戴头巾也没有人管了,旁边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女士过来插嘴说,伊斯兰教本来就该这样,一切都凭自愿。他们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头巾”与否在这一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是伊朗人”,“我们都爱我们的祖国”。
今天广场上的交响乐分外好听,有振奋人心的国歌,也有威尔第等名家的古典名曲。以前交响乐被看作是西方文化的一部分,不是特别被当局重视,但是现在也顾不了这些。音乐家们都忘情地表演,在场观众也都热情回应。音乐确实能抚慰人心。有人落泪,有人高唱,有人拍手,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很多话哽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旁边有人说我好像在视频见过你,很喜欢我说的有关战争的话。他说他们一家专门从市郊卡拉季赶过来就是为了和大家聚在一起分享喜悦。他说胜利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有战争、能够安宁地生活。
音乐会结束了,我坐在远处享受惬意的晚风,穆森在拍夕阳远景,我也好久没有出来了,坐着看着旁边的小朋友在草地上比赛跑步,突然就很想念我的孩子们。有个小朋友带着弟弟来说您能不能采访我,我说好。他说:“我现在心情很好,这里是伊朗,伊朗人很好!”坐在我旁边的女孩是一个护士,她说战争期间她和丈夫都要在医院工作,不能请假。每天半夜炸弹来袭的时候,她就会拿着古兰经祈祷。“突然战争开始,又突然结束了”,她说她同事的家人在前几天被炸的大楼里,当时丈夫在里间卧室睡觉,妻子和三个孩子在大厅里睡觉。不想炸弹袭来,大楼一半塌了,丈夫一点都没事,妻子和三个孩子却都死在瓦砾下。她说这个丈夫估计到老都没有办法再有自己的生活。
在国家电视台废墟前,有伊朗记者问我怎么看以色列炸国家电视台,是否违反国际法。我说,这里可以看到战争的残酷。花了那么多钱建了一座大楼,瞬间就被毁。
这里原本有几百人工作,如今一夜之间失去一切。这些损失谁来赔偿?我说,作为记者我们的工作是报道眼前发生的事情,不是去指责谁,记者没有立场。我在伊朗我的同事在以色列,都在以各自的视角记录。这不是站队而是职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