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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众为开发亚马逊雨林 数万劳工惨遭虐待(组图)

    “大众汽车准备好为过去赎罪了”

    看到这样的标题,雷森德心里一阵恍惚。

    1960-1980年代,大众汽车巴西子公司曾经长期担任巴西政府的眼线,主动监控、举报工厂内的员工,甚至默许政府大张旗鼓地入厂抓人,导致员工遭到滥捕与酷刑折磨。

    如今大众汽车巴西子公司愿意支付赔款,以完成对过去的补偿跟和解。

    (当年大众汽车在巴西的工厂)

    读完了文章,雷森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这篇报道说了很多,却对大众牧场只字未提,对亚马逊雨林也只字未提。大众的领导层曾在那里管理着一块面积相当于纽约市两倍大的土地。

    雷森德有时候觉得,似乎已经没人记得那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事情了——奴役和贫困、酷刑和暴力、欺骗和恐怖……但雷森德记得,他记录了这一切。

    看到这篇报道后他想,也许还不算太晚。

    (人权牧师雷森德)

    2019年初,雷森德离开了他狭小的公寓,穿过马路,来到里约热内卢的联邦大学,他在那里教授人权课程,并协调一个研究现代奴隶劳工的委员会。

    73岁的他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领导调查克里斯塔利诺河谷大众牧场暴行的天主教神父了。但当时他收集的证据仍然在他身边,就放在他的文件柜里,已经好多年了。

    雷森德打电话给巴西劳工部负责起诉奴工案件的加西亚:“你看到大众汽车公司承认了它所做的事情了吗?也许是时候调查一下大众牧场了。”

    加西亚不知道雷森德说的是什么,但他信任这位年迈的神父,并钦佩他的工作。于是他向雷森德索要文件。这些文件长达1000多页,雷森德花了好几天才复印完毕。

    这些纸张因为时间和潮湿而泛黄,字迹又小又褪色,可能是打印机或者雷森德潦草的笔记造成的,但文件中故事的情节清晰且连贯。

    上面记录了69名受害者的证词,时间跨度从1977年到1987年。其中有经过公证的声明、警方的声明、法庭文件和立法者报告,以及几十年前的葡萄牙语、法语和德语的新闻简报。

    每一页文件上,都详细地描述了大众汽车巴西子公司在克里斯塔利诺河谷牧场的暴行。

    招聘人员以丰厚的工资和更好的生活为诱饵,将数百名非正式的劳工带到牧场。一旦到了农场,他们就遭遇了残忍的虐待——地理位置偏僻,深陷债务泥潭,罹患疟疾,并被迫在暴力威胁下辛苦劳作。

    他们的工作就是毁掉亚马逊雨林,为牲畜腾出放牧的空间。

    (前大众牧场附近的一群牛)

    根据记录,农场里有一支“武装检查队”,他们不择手段地强迫劳工们工作。

    “我们每周七天都要工作,经常没有饭吃,”一名男子说道。“他们还威胁要杀了我们。”

    一名29岁的劳工说:“他们不断踩踏一名工人,打断了他的牙齿,把他送到医院,然后又让他回到丛林工作。”

    “他们把一个人绑起来,在森林里殴打他,把他赤身裸体地丢在那里,”三名成功逃出农场的男子说道。“他们有一个山洞,他们会杀人,然后把尸体丢进去。”

    (大众牧场一座废弃的房屋)

    加西亚记得,自己在浏览这些文件时心脏怦怦直跳,他从没见过保存得这么完整的资料。加西亚稳了稳心神,然后打电话给同事:“嘿,这有份文件你得看看……”

    对加西亚和他的同事们来说,阅读雷森德的档案,就如同重温巴西征服亚马逊时期的一段失落而充满暴力的篇章。

    在1964年至1985年间,巴西修建高速公路,鼓励大规模移民,并向国内外企业提供税收减免和公共资金,以此希望这些企业进行一项看似不切实际的冒险计划——在世界上最险恶的雨林里经营牧场。

    (当年巴西)

    当时拉丁美洲最大的汽车制造商,大众汽车巴西子公司接受了这一挑战。在桑塔纳-杜阿拉瓜亚这个荒凉的城镇,大众公司获得了一大片的土地。

    当时该公司的领导层计划在这里饲养超过10万头牛,以解决世界饥饿问题。大众公司总裁在1974年宣称:“这个世界不仅需要汽车,还需要肉。”

    事实上,大众公司的香肠的确非常出名,不亚于其汽车业务。

    为了砍伐树木,修建农场,大众公司在当地雇佣了几名蛇头,他们被称为“gato”,既是招聘官,也是监工。gato负责找来便宜的非正式劳工,用卡车把他们运进丛林,然后把砍刀塞到他们手里。

    (前往大众牧场的道路)

    根据巴西社会学家何塞·德·索萨·马丁斯的估计,当时的受害者至少有8.5万人,他们农场里遭受了“现代奴隶制”统治,存在强迫劳动、有辱人格的工作条件和行动自由受限等情况。

    由于该地区地处偏远,许多工人都没有受过教育,因此这些历史本来有可能会永远地埋在历史的尘埃中。

    幸好一位天主教的神父来到了这里,他就是雷森德。

    雷森德不算是一位标准的神职人员,他不戴牧师领,也不住在牧师住宅里。他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都致力于研究现代奴隶制,而非宗教。

    他写过四本书,都是讨论亚马逊地区的现代奴隶制问题。

    他说在整个亚马逊地区有许多人失踪,有的直接死在了开垦雨林的过程中,被埋在秘密墓地里;有的人羞于回家,因为他们在打工时被公司欺骗反而欠下了更多的债务,只能远走他乡。

    雷森德致力于记录这些人的故事。不过他说自己有个缺陷,总是记不清日期、姓名和数字之类的细节,于是他养成了用笔记录的习惯。

    他说,记忆会消退,会变得模糊,但文件却能留下官方的印记,它或许存在争议,但其本身不会改变。

    1977年,雷森德移居帕拉州阿拉瓜亚地区,开始为天主教人权组织牧区土地委员会工作。当地许多民众为了摆脱经济压迫选择成为信徒,很快,雷森德手下就聚集了大批的信徒,他也成为了当地颇具声望的牧师。

    在工作期间,雷森德在办公室的每部电话旁都放了笔记本,以便记录所有来电。如果举报的侵犯人权的内容合理,他就会邀请受害者来办公室录口供,而且必须有证人在场。

    如果指控特别恶劣,他还会带工人去公证处或警察局进行正式陈述。

    就是在这段时间,他第一次得知了大众汽车公司在牧场侵犯人权的行为。

    第一起投诉来自工会,一名员工称自己被拖欠工资,并受到牧场管理层的威胁。一个月后,工会指控牧场内出现“职业持枪歹徒”巡逻,以恐吓工人。

    之后雷森德首次接触到了一位从大众牧场逃出来的劳工,这名工人告诉雷森德:“一名男子试图逃跑,被奇克(一个臭名昭著的gato)抓住了,奇克用一根横梁打他。我看到很多工人被奇克和他的团伙殴打,很多人都失踪了。”

    他还说有一天,他看到奇克和他的同伴在一片工人正在劳作的森林里放火,很多人都被活活烧死了。

    (当年的劳工之一)

    雷森德将这些情况都记录了下来,与其他指控放在了一起。

    可惜的是,这些案件几乎没有一个最终得到调查,但雷森德告诉自己,记录已经做好了,总有一天会用得上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位牧师对大众牧场的关注与日俱增。他在笔记中绘制了时间线,并勾画了农场的组织结构。

    这个牧场实行着严格的社会等级制度,管理人员住在豪华通风的房屋里。包括司机、厨师和gato在内的正式员工都住在牧场总部附近 ,那里有便宜的打折商品,他们的孩子也可以就读于大众汽车学校。

    这里有泳池、俱乐部和餐厅,人们过着奢侈的生活,雷森德将这里描述为“亚马逊荒野中的天堂”。

    (公司高管们的办公室)

    而在数十公里外的森林里,则有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非正式的劳工们睡在塑料布下,喝着未经处理的水,生活在武装警卫的监视之下。

    几乎所有劳工都来自偏远的村庄,那里的招聘人员承诺提供优厚的工资,并借钱给那些穷人。然而当他们被运到牧场,经过一个武装检查站后,他们才会发现自己被骗了。

    这里的工资远低于宣传水平,他们背上了一辈子还不清的债。

    不是没有人想过逃跑,可这里离人类居住的城市足足有155公里远,几乎没人能顺利穿过这片充满了毒蛇和豹子的原始雨林。

    就这样,雷森德记录着他对大众牧场的所见所闻。

    而他的行为也引起了大众公司的怀疑,他一直担心自己会落入公司的陷阱当中。可尽管如此,雷森德仍然希望能了解更多发生在大众牧场里的情况。

    (大众牧场里的劳工们)

    几个月过去,在1983年4月的一天,他的电话响了。电话另一头告诉他,有五个年轻人刚刚逃离了牧场。

    雷森德立刻挂断了电话,收拾好行李,向南飞到了马托格罗索州。

    在当地一个只有几间茅屋和几条土路的贫困小村里,雷森德见到了这几个年轻人,他们中最小的才17岁。在村长和12个村民的见证下, 这几个年轻人讲述了他们的遭遇。

    他们说,他们自小就是亲密的朋友,喜欢一起踢足球。

    1983年初的一天,他们的一个朋友说,想找几个人去大众牧场工作,工资不错,足以养家糊口,而且牧场里还有个足球场,会定期举办球赛。

    小伙子们心动了,他们坐上了通往雨林的卡车。

    结果在之后的三个月里,别说足球比赛了,他们连球都没看到一眼。他们被卖给了gato奇克,他安排了四名武装巡逻员监视他们。

    在这座雨林监狱里,他们只能挤在一起互相安慰。他们回忆说,有一名患有疟疾的男子因营养不良而死;另一名男子腿部中弹;还有一名女子因丈夫试图逃跑而被强奸。

    这几个孩子告诉雷森德,雨林里至少还有600多名劳工被留在那。雷森德希望当局能有所行动,于是寻求与当时的帕拉州州长贾德尔·巴尔巴略会面,但遭到了拒绝。

    于是他带着其中一名年轻人飞往巴西利亚,将此事公开给媒体。

    在巴西全国主教会议上,他面对着一群记者,斟酌着措辞。当时一些人认为,奴隶制早已被废除,但雷森德用自己在亚马逊的所见所闻告诉大家,奴隶制还有其他形式,就是现在,仍然有一群人正在遭到奴役。

    第二天,《巴西邮报》刊登了头条:《牧师称沃尔克斯农场里有奴隶》。

    德国媒体很快开始报道此事,大众汽车否认了这些指控,并邀请包括雷森德在内的批评人士代表团参观大众牧场。

    (当年的观察团,中间穿着条纹T恤的是雷森德)

    1983年7月,雷森德踏上了大众牧场的土地。

    两名高大的白人男子英杰了代表团,他们是牧场的主管。他们带视察团观察了牧场正式员工的居住区,也就是雷森德所说的,“亚马逊荒野中的天堂”。

    而一提到要参观森林砍伐营地,两名主管就百般推脱,说他们无权带着代表团参观。

    然而有一天,一名劳工设法找到了营地,他径直走到雷森德面前,摸了摸他的胳膊,那人的手因为发烧变得滚烫。

    雷森德记下了他和劳工的谈话:

    “你得救救我。”

    “怎么了?”

    “我在这里工作九个月了,他们不放我走,我得了疟疾,病了,神父……我想离开。”

    (一名劳工的手)

    雷森德当即面向主管:“有问题,你们隐瞒了一些事情。”

    但主管们表示,他们并不负责劳工,都是交给gato管理的。

    而gato们则表示,这些劳工都欠了债,为了方便管理,他们必须展现出一定的力量。他们并没有使用力量虐待劳工,他们只是用“气势”来管理工人。

    其中一人说:“他们(劳工)就是些讨厌的山羊和流浪汉,拿了我的钱,然后就消失在森林里。”

    几天后,当地警方对大众牧场展开了调查,警员采访了劳工、gato和管理层,然后将结果提交给了州安全局局长。一个月后,安全局局长又将结果提交给州长,证实了雷森德的指控:这些gato像对待奴隶一样对待劳工。

    至于大众汽车的管理层,虽然没有直接犯下任何犯罪行为,但其不作为的责任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虐待劳工的行为不可能在他们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

    几周后,州长会见了雷森德和几位主教,表示此案将提交给当地检察官办公室处理。但一年过去,雷森德都没有见到任何行动。

    事实上,大众牧场里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劳工们继续辛苦劳作,负债累累……

    雷森德越来越感到无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也只好记录下发生的一切。

    “我们有证据,”他说。“我知道,总有一天,这件事会浮出水面。”

    时间来到2019年,经过数周的审查,检察官加西亚认为他们已经掌握了很多信息。

    作为联邦奴隶劳工部门的国家协调员,他知道关于奴隶制的起诉主要依赖书面证据。而他已经通过雷森德的记录掌握了许多关键信息:日期、姓名、年龄。而且这类起诉没有诉讼时效,随时可以追溯。

    但他告诉雷森德,证据还不够,他们需要找到多年前的那批受害者。

    两个人都知道,这绝非易事。有人死去,有人失踪,而那些gato还经常带着劳工们跨越州界工作。

    于是雷森德联系了自己的学生,研究生马修斯。

    (雷森德和他的学生们)

    他知道马修斯是这份工作的完美人选,他聪明又有道德,在这之前他就有意将大众牧场作为学术研究的对象。

    马修斯接受了这份工作。他开始翻阅档案,并标注了文件中的几十个名字,但他很快意识到,在那个教育普及度很低的年代,这些名字实在是太常见了,公共数据库几乎帮不上忙。

    于是马修斯又将搜索范围缩小到gato曾经集中招工的那些城市。在2020年,他乘坐巴士,从一个社区奔波到另一个社区,最终在北卡纳布拉瓦,他找到了雷森德当年遇到的那五个逃跑的劳工。

    这些人还活着,也愿意讲述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故事没有改变,但他们却变了。

    现在的他们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更老,其中一个才62岁,却已经几乎没法走路了,说话也一直含含糊糊的。朋友们说,在大众农场的几个月让他崩溃了,逃出来后,他开始酗酒。

    “他没交过女朋友,也没结过婚。他找过几个工作,却始终干不长,他总是觉得事事都不如意。”

    (大众牧场的经历毁了他的一生)

    在两州之外的托坎廷斯,马修斯又找到了三名当初的劳工,他们是三兄弟,在大众牧场待了三个月。

    1986年,大众汽车放弃了对牧场的控制权,但gato却舍不得这些便宜好用的劳工,于是他们又把这些劳工转手卖给了别的牧场。

    (大众牧场检查站遗址)

    三兄弟说,他们仨分别被卖到了不同的地方。

    “我至今仍然时不时想起我兄弟们被装上卡车,从我身边被带走的画面。”

    几个月后,兄弟三人分别逃了出来,他们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找到了自己的兄弟。但他们都变了,其中一个人这些年来越来越深地陷入创伤中,如今已经不再说话,只会点头和摇头了。

    ……

    经过几个月的搜寻,马修斯找到了雷森德档案中69名受害者中的14位。

    2022年,他向这些人描述了劳工部的调查以及针对大众汽车的案件进展,他们的声音至关重要,他们愿意出庭作证吗?

    马修斯说:“他们愿意,他们都很愿意。”

    五月下旬的一天,这些当年的劳工们驱车八小时,穿过帕拉州起伏的地形,来到了他们当初工作过的大众牧场。

    如今这里已经变成了几十年前,巴西将军和大众管理层们梦寐以求的景象:森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农田、繁忙的城镇、铺好的公路——以及一座小型法院,劳工们准备在那里首次与大众汽车的代表会面。

    (今年四月,原大众牧场旁的农业展览会上,一辆大众甲壳虫汽车被当作抽奖奖品)

    经过数月的谈判,大众汽车拒绝与巴西劳工部继续谈判下去了。如今巴西政府对大众汽车提起了诉讼,要求赔偿3000万美元。

    第一个出庭作证的是大众汽车公司的代表,他表示,当年大众汽车对人权的监控还没有那么严格,但当时公司已经对这些指控进行了调查,并未发现任何违规行为。

    然后,劳工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法庭:

    “我们被欺骗了,”劳尔·巴蒂斯塔·德索萨说。

    “我们睡在黑色塑料布下,”佩德罗·瓦斯康塞洛斯说。

    “他们都带着武器,我们必须工作,”何塞·里巴马尔·维亚纳·努涅斯说。

    最后,雷森德站起来作证。这位神父前一晚几乎没睡,他怒气冲冲道:“他们怎么能允许这种罪行发生的,而且还一直继续下去?”

    雷森德直视着法官,说他从1977年就听到有人抱怨牧场里有所谓的“集中营”,但没人阻止。“后来几年,我又收到了更多关于这些畜生的投诉,但问题一直没有解决。”

    然后他下台,法官结束了听证会,并承诺在未来几周内做出裁决。

    精疲力竭的雷森德回到里约热内卢,在听证会结束的几天里,这起案件仍然萦绕在他心头。“这里有太多历史了,什么都无法弥补。”他说。

    劳工们都变成了老人,他也一样。

    最近一个早晨,雷森德走上通往大学办公室的楼梯。他拉开一个架子,露出了厚厚的档案,每一份都详细记录了当年亚马逊地区农村土地上发生的奴隶制指控,这些指控背后的公司至今没有被追究责任。


    (雷森德正在整理档案)

    他抽出关于大众牧场的档案,轻轻地把它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轻响。这份档案超过一千页,却仍不完整。他只记录下了那些勇敢逃离并站出来发声的人的故事,但还有那么多人,那些从未站出来的人。

    他们是谁?他们经历了什么?他会知道吗?

    ref: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interactive/2025/brazil-volkswagen-ranch-amaz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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