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的一个清晨，以卫星图像数据分析见长的德国加速器S6公司负责人汉斯·梅尔森与五名同事徒步跨越波兰与乌克兰边境。另一边，两辆破旧的丰田陆地巡洋舰正等着他们。在乌克兰军人护送下，他们沿着空旷的公路驶向基辅，沿途经过被炸毁的建筑、桥梁，以及被烧毁卡车的残骸。他们被护送进国防部地下掩体，成为自俄乌冲突爆发三年来与乌克兰军方高层会面的两百多位西方高科技企业领导人中的新成员。
过去三年间，加速器S6一直致力于扩大乌克兰市场并部署他们开发的大数据模型，帮助乌克兰军队作战。6月1日，乌克兰国家安全局（斯勃乌）发动“蛛网行动”，对相隔最远超过四千公里的五处俄远程航空兵（DB）基地实施“斩首”。过去这种战略袭击，只能靠正规军才能实施，如今却只需一个情报组织运用星链等天地通信手段指挥破袭小组，用百余架无人机实施“异地同时饱和攻击”，场景犹如《黑客帝国》的现实版。
当地时间2025年6月1日，乌克兰安全局发布这张乌克兰军方无人机的图片，乌克兰在同一天宣布对俄军飞机发动了“大规模”攻击。图/视觉中国
在俄罗斯公开罗列的十余个协助斯勃乌袭击的西方私营高技术公司中，加速器S6赫然在列，而乌克兰武装部队军官、技术侦察专家尤里·卡斯亚诺夫正是加速器S6大模型的拥趸，通过这款已迭代到3.0版的“算法怪物”，他能负责汇总战场信息，绘制俄军各种已知军事目标地形图，标明掩体深度、宽度和路线等信息细节，这些都为“蛛网”破袭小组提供了匹配的行动方案。
“我们可以想象，接下来会有什么？——导弹将在发射架上被摧毁，指挥所被击中，炮弹生产线突然停摆……这就是一场全新的战争体验。”
基辅化身“军事硅谷”众所周知，战争是最强烈的技术创新推动力，即便到了现代，私营企业更成为诸如原子弹、核动力航母、隐形战斗机等战略性武器问世的关键角色，而西方私营科技公司与乌克兰军方的合作（比如每个战斗营都配备软件工程师）正在推动一种新型战争的发展。
特朗普对记者说过：“这是有史以来最重大、最根本的战争型态变革。”
当下，一些人对“高技术突破”的说法持怀疑态度，认为这场消耗战对人工智能应用影响不大。但乌克兰及其合作的私营企业表示，他们是“在下一盘更大的棋”——为未来打造一个战争实验室。乌克兰数字转型部长米哈伊洛·费多罗夫说：“乌克兰是最新技术的最佳试验场，因为在这里，我们能在战场上做到和平环境中做不到的事。”
事实上，加速器S6不过是乌克兰认识的西方科技公司圈里的“新角”，地位更高的“主角”则是帕兰提尔数据分析公司。首席执行官亚历克斯·卡普是个不寻常的人物。46岁的他身上带着一丝古怪科学家的气质。俄乌开战仅三个月，帕兰提尔公司就深度融入乌克兰军政部门的日常运行中，超过六个部门（包括国防部、经济部和教育部）都在使用该公司的产品。
不只是帕兰提尔公司在协助乌克兰，微软、亚马逊、谷歌、星链、加速器S6等西方信息科技巨头都站到乌克兰一边，将关键政府数据移到云端，维持国家网络连接。
有争议的美国面部识别公司ClearviewAI还向1500多名乌克兰官员提供数据库，识别出23万多名入乌作战的俄军官兵信息。“这种合作也改进了我们的产品，使其准确度和反应速度变得更好。”其首席执行官、越南裔澳大利亚人尊室宏表示，许多专注于自主无人机的其他美欧公司也在基辅设立办事处，当地五星级酒店里住满外国国防、科技和政府官员组成的安全团队，以致于西方媒体把这座处在空袭下的城市戏称为“军事硅谷”。
游戏规则改变者“战争开始时，远程卫星情报和通信能力的缺乏，一度影响了乌军反应速度，但私营公司的帮助解了燃眉之急，毫不夸张地说，私营部门是‘游戏规则改变者’，使我们能更好地了解俄军动向，弄清楚对手（在战场上）下一步会怎么做。”费多罗夫说。
他的评价并不过分。早在2022年2月3日，即俄乌冲突一触即发时，美国科技巨头马斯克的太空探索技术公司紧急发射49颗星链卫星，以帮助乌克兰，不过其中40颗因磁暴影响报废，援乌计划暂时搁浅。
2月24日，俄军对乌全面进攻，开战一小时便宣布获取包括制信息权在内的战场综合制权，宣布打掉乌军指挥中枢，实现对乌全境的战场割裂与战略包围。
但第二天，太空探索技术公司再次发射50颗卫星并成功入轨，次日宣布“在乌克兰启动星链服务”。此后，该公司于3月1日、3月15日两次公开向乌运送300余套星链地面接收站，迄今已运达超过5000套地面接收站，比照2022年2月23日美国向汤加（因遭受海啸全国断网）投放50套星链地面站，协助该国重建全面网络连接能力，美国向乌克兰投放数千套星链地面接收站，足以高质量重建该国互联网服务。
乌克兰依托星链重建全国指挥体系，并以星链为传输中枢，重构乌军指挥“大脑”，上联西方国家，实时接收各类侦察卫星、情报系统的作战数据，下联乌军作战部队，构建新型扁平式网状指挥体系。
在遭受俄军全境打击情况下，乌军仍保持有效的指挥通信联系，不断出动战机、发射导弹，对俄实施精确打击，宣布数次伏击俄军高官，乌总统率领民众通过社交网络平台发动对俄舆论战，都得益于星链的加持。
俄卫星通信技术专家安德烈·别赫杰列夫分析指出，开战当天，乌军用通信网络确实遭到俄军重点打击，主要指挥中心、通信枢纽、通信干线均被摧毁，重要军用频率遭到俄无线电对抗部队有效压制。
乌民用通信网络，主要包括美国卫星通讯公司卫星宽带系统、美国休斯公司高速卫星互联网服务系统及新加坡科技电子有限公司美国子公司的宽带全球IP网络系统。其中，卫星宽带系统冲突首日即被网络攻击致瘫，后两套系统也基本处于瘫痪状态。也就是说，冲突首日，乌军基本处于断联、乌全国基本处于断网状态。
星链从另一个维度挽救了乌军指挥通信系统。一套地面接收站仅重9公斤，可集成在一个手提箱内携带。折叠天线展开后仅52厘米，采用市电供电，便于安装且不易暴露。每部天线自带大功率Wi-Fi，可连接周边数公里范围的用户入网。也就是说，一套地面接收设备，基本可满足一个师、团级指挥所各类指挥、通信需求。按照星链卫星在轨密度，其地面接收站平均可同时“看到”7-10颗星，每15秒转换1颗星，使用7-8个通信频率与每颗星精确“握手”建联。换言之，要通过传统电子压制手段瘫痪星链，就得同时干扰7-8个通信频率，这如同在嘈杂的集市里快速找出“七八个说外语的外国人”，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基于星链，乌克兰将全国各大城市、各级作战部队重新联网，打造出扁平化网络指控体系，实时向乌军传送美国及其他北约国家掌握的俄军情报信息、传送作战指令。因而，在俄军掌握战场综合制权的情况下，乌军仍能据垒坚守，设伏、围歼俄军突击部队。到4月底，俄军已宣布摧毁乌军数百个指挥所和通信枢纽。按乌军编制规模估算，乌军营连级以上指挥所几乎全被俄军打了一遍，但乌军指挥体系仍在，指挥效率仍在，仍频繁运用战机、导弹等反击俄军，甚至还能成功组织远程突袭俄境内目标等复杂的指挥控制活动。
当地时间2025年4月7日，无人系统和技术中心（CBST）向乌克兰扎波罗热和赫尔松地区的数字发展部长提供用于乌克兰作战的星链终端方向定位系统。图/视觉中国
其他支持乌克兰的卫星服务商中，美国卫讯为乌克兰能源部、内政部和数字转型部提供了数千个通信终端，确保关键的安全和基础设施运行。
而提供近地轨道卫星图像的加拿大麦克萨公司是乌克兰国防部军情总局（格乌尔）的“外脑”。“我们从美国、英国和欧洲的私营公司获得的侦察图像数量相当可观，超过了（总数的）50%。”格乌尔局长基里洛·布达诺夫说。
在网络安全方面，美国微软也为乌克兰作出大贡献。为防范俄方网络攻击，2022年1月13日，微软工程师小组受邀来到基辅，查出乌政府系统、电力通信、军事指挥网站等关键节点存在沉睡状态的木马程序，它们一旦唤醒，就能侵入目标计算机，破坏其文件系统。
微软小组清理了所有木马程序，并为乌方建立与美军作战级别相当的防火墙系统。2月24日开战前三小时，俄网军开始发送木马唤醒工具，几小时内，微软公司就发送系统补丁，截获木马唤醒指令，俄网军第一枪就这样打哑了。
危机就是契机俄乌冲突的这三年多时间里，西方私营高科技公司员工早已成为“不穿军装的士兵”。他们习惯了这样的工作节奏：坐飞机从伦敦欧洲分部前往波兰克拉科夫，下飞机后领取波兰军方提供的应急医疗包“以防万一”，再乘车赶到与乌克兰接壤的边境口岸热舒夫，那里，被各国记者形容为“AK-47步枪和苹果手机的分界点”（意指繁荣和平的欧洲到此为止）。通过边防检查点，坐上乌军提供的越野车前往基辅班科瓦大街的联合办公空间。
在这里，一位美国软件工程师展示了一种绰号为“黑客马拉松”的程序，它能处理数百小时的无人机镜头、卫星图像、地面人员报告及动物图像，利用大数据模型检测敌我部队移动和火炮射击规律，为前线指挥官提供最佳选项，攻击完成后又能根据模型进行毁伤评估，从而学习并改进下一次攻击。
短短三年，乌克兰变成了世界上雷患最严重的国家，受地雷和未爆弹药影响的平民超过600万，大片土地无法使用。为此，乌克兰经济部借助帕兰提尔公司的开源模型，确定把有限的排雷资源放到何处能产生最大影响，并估计该国在未来几年内将受污染土地恢复经济用途的速度。
“得到战争锤炼的科技部门将成为乌克兰未来增长的主要动力。”乌克兰数字转型部长费多罗夫表示，他把乌克兰战场视为该国未来增长的重要契机，每天他都要打上百通电话，除了争取西方科技公司的合作，就是游说世界上最大的科技公司（如X平台）封禁俄罗斯的网络账号服务。
战争期间，费多罗夫争取到的援助是肉眼看不见的，但作战效能却和美欧军援的飞机大炮不相上下，他召集了一支由40万名国内外志愿者黑客组成的“信息军团”，帮助保护关键基础设施免遭俄罗斯网络攻击，得到成千上万次的义务云服务和网络安全协助，允许大量外国初创企业在乌克兰战场测试一系列廉价无人机、摄像头和电子干扰设备。
2024年8月，一家德国公司提出在乌克兰进行新型光纤制导无人机试验，乌军当即组建试验分队，专门在红军城前线试验在研装备，没想到有一架被俄军击落，很快通过逆向测绘推出类似型号，并在库尔斯克战场上“还治乌军其身”。
而在开战初期大放异彩的土耳其“旗手-TB2”无人机很快风光不再，因易被击落、价格昂贵等原因停用，取而代之的是土耳其供应商与乌克兰国防部建立合作模式，合作研究出的“人民-1”等廉价自杀式无人机（巡飞弹）。他们还在基辅建立联合研究和制造中心。
2023年7月，在瑞士卢加诺举行的乌克兰复苏会议上，费多罗夫就提出了这一新方案，得到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世界银行、黑海基金等机构的响应。“这不是慈善行为，”黑海基金创始合伙人约翰·弗兰克尔表示，“投资乌克兰初创公司，也是我们认为能获得高回报的资本方式。”数字转型部推出名为“贸易使命”的项目，促进基辅、伦敦、旧金山、多伦多、布鲁塞尔、达沃斯和迪拜之间的科技融资合作。“从2023年起，基辅几乎总是挤满了来访的代表团，就像21世纪初互联网技术繁荣的纽约。”
“全世界只有乌克兰能全景展示什么是数字战争。”乌克兰专家称，乌克兰政府推出一个平台，科技公司、初创企业和普通乌克兰人可以“无门槛”地提交他们的产品，寻求战场试验和寻求投资。截至2025年2月，平台已收到2145份申请，其中数百份正在战场上测试，包括廉价纸板无人机、伪装识别软件、防网络间谍补丁、人工智能弹药预测软件等等。
数字转型部官员德米特罗·扎沃罗德尼就展示了一种由普通人设计的带卫星地图的仪表盘，它能追踪受空袭警报或停电影响的学校、道路状况，并估计学生使用软件接入Wi-Fi的时长。这套系统能与帕兰提尔公司提供的大模型联网，从而帮助教育部评估学校重新开放、网络连通以及电力供应等因素，从而在战争状态下维持正常教育工作。
“现在是投资乌克兰的最佳时机，而不是战后。”加速器S6公司负责人梅尔森表示，他对乌克兰在人工智能应用方面的优势已深信不疑。“或许用不了多久，‘乌克兰标准’就有可能成为该领域的标杆。”
“小型运动”在鼓励投资与合作的同时，乌克兰政府也在努力保护有价值的战场数据，乌克兰能将冲突中的数字创新应用于战争之外，涵盖从自然灾害导致的通信中断到网络攻击等各种全球危机。随着时间的推移，基辅在选择向谁提供战场数据访问权限方面会变得更加谨慎，因为他们担心这些数据会被用于与乌克兰的国家利益相悖的目的。
以俄乌冲突为蓝本，波兰招募大量军民两用无人机操作员，并与美国公司合作，在与俄罗斯关系日益紧张的情况下积极发展其无人机项目。
2025年1月，美国国防部召集帕兰提尔公司和其他几家国防公司代表，讨论俄乌冲突中的经验教训，“在乌克兰经过实战考验”的标志似乎很有效。
然而，对于数字技术能否为乌克兰带来全面军事胜利，美国国防部官员持怀疑态度。“硅谷的人并没有给乌克兰军队带来‘第二次斯大林格勒大捷’，可他们现在就想来邀功了。”前五角大楼负责武器采购和维持的官员比尔·拉普兰特表示。
现在的情况是，看似技术落后的俄罗斯，对乌克兰及其西方伙伴的“信息优势”反应很快，总能以相对低廉有效的手段予以破解，一个最典型的证据就是俄军掌握着战场主动权，不给乌军任何喘息机会。过去三年，以“顿涅茨克小丑”为代表的民间黑客组织运用雄厚算力和迅速迭代的算法，频繁侵入美国、北约为乌军研制的“三角洲”等部队指挥系统，下载北约向乌军提供的大量情报数据。
发现黑客入侵后，乌国防部曾更改相关程序，宣称黑客窃取的只是动态情报，不影响俄乌战场态势和作战进程。为驳斥乌方的说法，“顿涅茨克小丑”几乎每隔几个月就在电报社交平台上公布所获取的部分北约文件，这批文件起始时间为2022年4月27日，终止时间为2024年11月1日，全面反映北约向乌方提供情报的全过程，涉及俄军参战兵力、武器装备、兵力调动、作战地域、战备动员、后勤保障、情报侦察等内容。
入侵“三角洲”系统的同时，“顿涅茨克小丑”还宣称，已成功入侵乌军“荨麻”炮兵指挥系统。该系统是乌军唯一的集侦察、指挥和火力毁伤于一体的作战系统，可安装在任何使用安卓系统的手机和平板电脑上，通过星链终端联接移动互联网。近年来，该系统已普遍装备乌军部队，在乌东战场得到广泛应用。
2023年9月1日至4日，“别列吉尼”“网络杀手”“顿涅茨克小丑”等十余个亲俄黑客组织联合行动，攻击波罗的海三国和波兰的重要网站，“要求这些国家的政府停止仇俄情绪，停止向乌武装力量提供军事支持”。
网络攻击导致这些国家官方网站瘫痪，亲俄黑客组织所有“获得了所有必要资源的访问权限”。连城市停车计时器和移动银行系统也受到干扰。亲俄黑客组织入侵拉脱维亚内务部数据库，曝光该部员工的信件、员工信息及财务文件、假期安排等信息。
当地时间2025年3月24日，由于大规模黑客攻击，乌克兰铁路（Ukrzaliznytsia）应用程序和网站暂时无法购买车票、订购服务和获取信息。图/视觉中国
当下，“乌克兰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工智能战争实验室，许多系统通过实时实验和持续、快速的迭代迅速走向成熟。”专注于国防人工智能的研究公司RAIN的主任约里特·卡明加说，“这是有史以来头一次在战争中由私营商业公司而非国家开发并掌握大多数关键技术，而且这种情况不会消失，看来魔鬼已经从瓶子里放出来了。”
私营企业在俄乌冲突中所起的作用，引发了不少国家的思考，即未来如何对付这些拥有战争资源的“非国家敌人”？这势必导致交战规则（ROE）的重大变革。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健
责编 姚忆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