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波极氪厂的汽车零部件。虽然中国的企业已在总体上控制了某个行业的市场份额,但企业个体却难以维持稳定的利润。 Qilai She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这是中国商业世界中的生息往复。一个前景广阔的技术或产品出现。数十家乃至数百家中国制造商涌入那个新兴领域。它们使产品数量大增,使成本快速降低。随着整体市场的增长,竞争逐渐陷入白热化,竞争对手们互相压价,抱着在竞争中最后胜出的希望,甘愿忍受微薄的利润率甚至亏损。
中国的地方政府让这种竞争更加激烈,它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经济和就业增长目标,为本地的领军企业提供财政支持和政策倾斜。很快,整个行业的产能过剩,陷入一场生存角逐中。
当世界上的大多数政府鼓励充满活力的竞争和低价时,中国却反其道而行之。它正试图遏制“内卷”,这个中国人普遍使用的社会学术语描述了一种过度竞争和恶性通缩的内耗循环。
中国最高领导人习近平在本月召开的中共中央财经委员会会议上承诺,将采取措施打击“低价无序竞争”,淘汰落后产能。在最近的另一个关于城市发展的会议上,习近平批评了各省份一窝蜂地投资人工智能和电动汽车等产业的做法。
“打价格战、搞‘内卷式’竞争,只会助长‘劣币驱逐良币’,”中共官方喉舌《人民日报》写道。“单纯向下‘卷’价格,最终没有赢家。”
由于特朗普总统的关税,中国的对美出口已在减少,中国解决内卷式竞争的努力有了新的紧迫感。其他国家也对中国把大量廉价商品转销到它们的市场感到担忧。中国的商品滞销问题,加上国内经济放缓,加剧了行业竞争,加快了通缩的恶性循环。

比亚迪郑州工厂新生产的汽车。中国最大的电动汽车制造商比亚迪在今年5月大幅下调了近20款电动和混合动力汽车的价格。 Gilles Sabrié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国内生产总值平减指数是衡量整体经济平均价格的一个广义指标,中国的这个指数已连续八个季度下降,这是有记录以来最持久的衰退。6月生产者价格指数创下了近两年来的最大跌幅,该指数是衡量出厂商品价格的指标。
中国已承诺对压价企业加强监管,限制地方政府为“僵尸企业”(即依靠外部支持生存、缺乏竞争力的企业)提供补贴和激励措施。
钢铁水泥等行业长期受困于恶性竞争与产能过剩。太阳能电池板和电动汽车等新兴朝阳产业也已迅速陷入一场逐底竞争。这已制造了一种不寻常的悖论:虽然中国的企业已在总体上控制了某个行业的市场份额,但企业个体却难以维持稳定的利润。
中国官员们在国务院周三召开的会议上承诺加强电动汽车行业的成本调查和价格监测,以约束“非理性竞争”。
在政府宣布这些措施之前,中国最大的电动汽车制造商比亚迪曾在今年5月大幅下调了近20款电动和混合动力汽车的价格。半官方的行业组织中国汽车工业协会不点名地批评了比亚迪的做法,并对“价格战”的危害发出警告。
中国主要的电动汽车制造商之一小鹏汽车的销售员张凯(音)说,消费支出低迷和行业产能过剩的问题将给价格带来持续的压力。他说,即使在政府为帮助人们购买节能汽车和其他商品提供补贴的计划结束后,制造商除了继续以折扣价促销电动汽车外别无选择。
“这是一种新常态,”他说。“价格一旦降低,肯定不会再回升。”

中国北方河北省邯郸市一家工厂的婴儿车装配线,摄于去年。河北是以矿业、重工业和农业闻名的省份,因激烈的价格竞争而臭名远扬。 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想了解过度竞争带来的危害,不妨看看位于中国北方的河北省。这个以矿业、重工业和农业闻名的省份因激烈的价格竞争而臭名远扬。有媒体把河北的商人称为“价格屠夫”。
在位于河北一片玉米地里的一个工业园区,100多家服装制造商在一排排几乎相同的店面里出售几乎相同的服装,服装的相似程度让人很难区分商家。该园区主要为那些想找工厂批量生产T恤、卫衣,以及各种外套的客户提供服务。
园区是肃宁县政府在大约十年前设立的,当时,服装制造商们为满足网购者对廉价服装日益增长的需求,开始在河北的农田上建工厂。在最近的一个夏日,一群顾客从一个店面走到另一个店面,浏览各种颜色和款式的T恤和卫衣。
肃宁县正在紧邻现有园区的地方建设一个规模更大的“针纺技术”工业园。据官媒报道,园区将设立更大的展览空间和仓储区,以及电商服务区。虽然原定于今年5月完工,但记者上个月在那里看到,园区似乎只完成了一部分。已建成的部分看上去近乎荒废。许多店面关着门,仅有的一家餐馆也关着门,桌椅堆在一个角落里,地上到处是食物残渣。
张翠华(音)是园区里的一个小型T恤制造商。她说,她每年为全国各地的批发商生产大约100万件T恤。竞争自2024年以来已变得如此之激烈,以至于生意一直亏损。
“这种内卷让人难以承受,大家都在逼死自己,”现年37岁的张女士说。“整体市场环境不好,销售停滞,产能过剩。”

广州的搬运工在搬运包裹。广东的T恤制造商唐永胜(音)说,许多工厂参与逐底竞争,因为地方政府鼓励继续投资。 Qilai She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她说,客户不断要求降价,她已在过去几年里将每件T恤的利润率降低了60%以上。张女士说,她的一些竞争对手为了把库存变成现金,愿意亏本出售商品。后来,客户们要求她把价格降低到竞争对手们的水平,让她陷入一种两难境地:再降价的话,她会赔得更多;不降的话,她将彻底没有生意可做。
她说,许多工厂已经关闭,但这并没有减轻竞争压力。
唐永胜(音)是广东的一个T恤制造商,他在河北经营着八家工厂。他说,他的竞争对手们愿意无休止地互相压价,尤其是在中国许多主流电商平台持续压低价格的背景下。
唐先生说,河北的许多工厂在进行逐底竞争,因为当地政府鼓励继续投资。在那里,从银行贷款比在中国其他地区更容易,导致工厂主们不惜一切代价维持运营。
“主要的目标是生存,”唐先生说。“他们将固执地坚持下去。”
从服装园区开车出来没多远,就可看到河北另一个正在深陷惨烈价格战的产业。肃宁县生产的渔具占中国渔具产量的很大部分,这里的街道两旁林立着鱼竿作坊。
商户表示,新冠病毒大流行期间,人们热衷户外休闲活动,这里的生意曾一度兴隆,但此后需求已大幅降低。中国的经济低迷更让生意雪上加霜。商家们说,人们担心房价下跌或工作不稳定,不愿在非必需品上花钱。
钓鱼竿制造商孙云娜(音)说,过去一年的生意急剧下滑。以前在电商平台上卖84元的钓鱼竿现在只卖64元。她说,以前每根钓鱼竿能赚30元的利润,现在只能赚10元。
“没有更好的办法,”孙女士说,“只能靠降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