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视角下的历史(资料图)与今日之白沙古井,时至今日,前来打水的人仍然络绎不绝
在长沙这座现代都市的喧嚣之下,
潜藏着一个沉默而古老的水世界。
3000多口古井星罗棋布,
它们不仅是城市地理的隐秘地理坐标,
更是其3000年城市文明脉络的无声见证者。
这些甘泉从何而来?
它们如何塑造了城市的水文化精神?
当自来水流经千家万户,
为何很多古井旁依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探寻古井,
让我们深入长沙最清凉的生命记忆。
长沙城的地下,有一个巨大的水库。
依托这个巨大的地下水库,长沙历史上的古井数量曾经达到过3000口以上。长沙也因此被称作“井城”。在古代,河水与井水都是重要的水源。但相比于来源复杂、不够清洁的河水,来自于地下经过地层过滤的井水显然更受古人欢迎。
明朝李时珍《本草纲目》称,”凡井水有远从地脉来者,为上;有从近处江湖渗来者,次之。古人就已经对来自两个隔水层之间的“承压水”和在第一个隔水层之上的“潜水”做了初步的认知区分。
城市与井水的关系,可以说是密不可分。
古井的存在,绝非仅仅是凿地汲水的简单工程,它深刻塑造了长沙城市的空间格局与生活形态,是城市得以诞生和维系的真正基石。“市井”一词,其本意便生动揭示了这种依存关系——商业交易(市)与聚居生活(井)紧密相连,因井而聚,因聚成市。长沙考古研究所所长黄朴华先生绘制的《长沙古井古墓分布图》,为我们提供了直观的实证。
长沙古井分布图。(潇湘晨报制图,原图来自黄朴华所著《长沙古城址考古发现与研究》)
图上清晰显示,那些密集的古井群位置,与历史上长沙人口聚居的核心区域高度重合,形成鲜明的空间叠印。这有力地说明,在缺乏现代集中供水系统的古代,哪里有稳定、清洁且易获取的水源(井),哪里就有人群聚集,哪里就自然衍生出街巷、市场和繁密的居住区,从而成为构建起城市基本框架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通常认为古代城市的发展,受到地貌的极大限制。其实地下水对于城市的形成,同样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湖南农业大学附近的东沙古井边,人们排队前来打水
井水曾是长沙城区的主要饮用水,尤其是位于南区回龙山下的白沙井最有名,白沙井水清冽甘美,四时不竭。解放前,在白沙井附近及白沙游路一线,无业贫民大多以卖白沙井水谋生。城区有名的井还有南沙井、路边井、彭家井、观音井、桂花井、太傅井、青石井、螃蟹井等(据1948年7月统计,长沙城区有水井3303口、至1964年共有水井3399口) 1931年长沙市政府建设的北区留芳岭自流井,系唯一机械抽水井,深 100米,每小时可供水10吨。
有井才有城。长沙最古老的井,与这座城市一样,建立于战国时期。在近百年的考古发掘中,古井起到了不可替代的巨大意义。井的分布,框定了城市的大致范围;井里出土的器物,是古代居民生活的见证;井里还发掘出了海量的简牍,长沙简牍之城的荣耀,一大半与井相关。
长沙城的地下水,来自何方?这要从数十万年前的一场关于湘江与浏阳河改道的地质大事件说起。
距今73万年-12.8万年间,是长沙地貌因新构造运动发生剧烈变动的时期,在人类历史视角看来相当漫长,在地质史上实则极为短暂。但这是一次决定长沙城市基本地质格局的神奇造化。
彼时,长沙区域由南向北发生一次掀斜运动,古湘江东岸连同其上覆的阶地层,沿水流走向断裂而翘起,古浏渭河(今浏阳河)与古湘江汇于今长沙市南郊烂泥冲一带,并在东西两岸反复摆动:西到岳麓山东坡天马山,东至石马铺,南到大托铺、新开铺,北至烈士公园。后来虽多次改道,但古湘江的主河槽基本还在“新开铺—烂泥冲(中南大学铁道校区)—东塘—白沙古井—烈士公园一带”,呈南北向分布。
铁道学院附近的烂泥冲,是古浏阳河与古湘江交汇口
这个“大摆尾”动作,形成了厚达十几米的砂砾岩层,这就是地质学上著名的白沙井组。这个地质学上的名词,不仅仅属于那口著名的白沙古井。它是广泛分布于湖南及湖北东南部地区的所有中更新世中期形成的沉积岩组。
白沙井组沙砾岩层部分出露于地表。(供图:原湖南省地质研究所总工程师童潜明)
那些沉积下来的白沙井组砂砾岩层,随着河流的转向,成为了新生陆地。然后又在漫长的时间里被覆盖上了深厚且高低不等的土壤层。白沙井组由此沉入地下。这是一个厚度相当可观的地质层。长沙白沙井层南厚北薄,东西宽窄变化很大,如新开铺厚26.51m,烂泥冲厚18.9m,东塘厚9.54m,白沙古井厚5.5m,烈士公园也有3到5m。
然而,这种摆动随着新构造运动的发生,第四纪中期情况又发生了急剧变化:这个巨大的砂砾岩层被“掀歪”了。阶地盆块再次活化,东南岸复隆起,长沙南部的地形迅速抬升,浏阳河与湘江“分手”,然后掉头向东北而去,湘江则沿着今天的流路继续向北。
湘江北去,是长沙地势南高北低最直观的证明
长沙南部广阔的集水区,由此成为长沙地下白沙井组的水源地。这些南部来的水,在地下顺着重力的走向北流,当其通过候家塘瓶颈流至地形最低处的白沙路一线的南沙井、仰天湖(原为有井水汇集之水塘)、老龙井、白沙井,则以下降泉涌出地表。
厚重的砂砾岩层,如同大地精心铺设的天然滤芯,具有极佳的渗透性与储水能力。它默默承接天降雨水与周边水系(如湘江、浏阳河)的侧向渗入补给,水流在岩层孔隙中缓慢穿行、历经天然净化,最终化为甘冽清泉。
这种类型的地下水在地质学上被称作“承压水”。它比大多数井水的压力和水量更大。这种优质的井水水源,满足了古代长沙城市选址时对水资源的基本诉求。它们如同城市的“穴位”,支撑起了古代长沙的生命脉络。
当纵横交错的自来水管道网络覆盖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拧开水龙头即可获得“现代之水”,城市走向现代化,城市供水也从井水走向了集中供水的自来水时代。人们再也不用跑那么远去打井水饮用。但今天我们在白沙井依然可以看到络绎不绝来打水的人群。今天的井,已然失去了饮用水源的基本作用,但它作为传统生活场境的一部分,有其独特的意义。它是人们与自然水体在精神上的交流,是传统的人与自然亲密关系的延续。在高度城市化的今天,重建这种亲密关系无疑是构建生态中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这,正是古井保护的真正意义所在。
百龄古井
老龙潭井
遐龄古井
贾谊井,是现存长沙城区最古老的水井
古井作为传统饮用水源的物质功能似乎已然落幕。然而,古井的生命并未终结,它正经历着从“物质之水”向“精神之水”的华丽嬗变与价值升华。
当人们来到古井边,俯身汲水时,这种行为便构成了一种充满仪式感的日常图景。这既是对一种古老生活方式的温习与致敬,更是一次与脚下土地、与城市悠长历史的亲密对话。当清凉的井水滑过指尖,人们触摸到的不仅是水体,更是一种根植于土地的生命连接和历史的温度。在钢筋水泥森林不断扩张、快节奏生活令人与自然日益疏离的现代都市困境中,古井以其活态的存在,成为了弥合这道裂痕的珍贵触点。它无声地提示着:城市并非自然的对立面,人类文明的根系始终深扎于自然的母体之中。汲水这一行为所重建的人与自然、人与传统的亲密关系,恰恰是构建生态文明、追求诗意栖居的根基所在。
备受市民喜欢的东沙古井,水质清冽,出水量大
南郊公园内,深隐着一口叫惠泉的井
保护古井,即是守护城市的“精神水源”。它们如同一座座微型的“文化灯塔”,其光芒穿越千年,照亮着城市生态伦理的回归之路。当井栏上的绳索印痕被岁月打磨得愈发深沉,长沙的故事便在其中流淌不息。每一口古井,都是这座城市记忆的活化石,是自然馈赠与人文智慧交织的史诗。